两人各自洗澡更衣毕,只在西次间榻上用饭。身旁无人服侍,只有檀衣在廊下守着。
宁安华吃了八分饱,才说:“今日贤德妃不在,只有皇后娘娘,太后却几次提起,我看不只是要借她说话,该有别的意思。”
林如海道:“贾家要建省亲别院,大约财力不足。”
宁安华问:“难道太后以为‘教导’我这几句,我就会心甘情愿给贾家送去五万十万银子?别说十万,这省亲别院就是三五十万也不够填的,又是他家,只怕得把林家整个卖了才够。”
她道:“省亲这事自古未有。虽然如今都说此乃不世之隆恩,可如此恩典,令妃嫔家中花费少则数十万,多则数百万之巨建造省亲别院,何等的铺张靡费,来日史书工笔,又焉知会如何记载。”
皇上为了继续刷“仁孝”的名声,先将凤藻宫女官贾元春纳为妃妾,加封高位,又提出“每月逢二六日期,准椒房眷属入宫请候看视”。再往下想,太上皇和皇太后的“恩旨省亲”,到底是什么意思,就不好说了。[注]
省亲的妃嫔越多,越能彰显皇上的“仁孝”,皇上在史书上的评价就更危险一分。
贾家建不起园子,甄太后这是在帮皇上的“孝顺”从林家身上割点血出来。
林家给,不管给多少,这钱都肯定回不来了。
林家不给,就眼睁睁看着皇上的孝顺不到位,先妻的娘家领不成圣恩?
宁安华不解:“甄家又不是全没人了,除北静王妃之外,还有一家子女眷孩子,就算是流放的,将来也未必不能得恩旨回来。太后如此,难道是把甄家全然不顾了?”
为了“仁孝”之名,皇上屈居东宫十一年。为了扳倒甄家,皇上前后派去四任巡盐御史,终得成功。皇上想要人才,却能舍得下人才的性命,看他有多少能为,又是否忠诚。
皇上能忍、善忍、有决断,把这样的人逼得太狠,甄太后就这么自信,在她和太上皇都离世之后,皇上没有别的办法,把甄家再清洗一遍?
甄太后想法如何,宁安华是不得而知了。
她看着林如海,只问:“表哥以为,咱们这位陛下,算是明君吗?”
皇上已年过而立,身为九五至尊,登基十一载,却一直被太上皇和皇太后辖制,让他只能用曲,不能用直。若长此以往,万一他内心扭曲,对天下来说,是祸非福。
她身处天下之中,又是皇上的近臣之妻,皇上的所思所想决定着她的生活质量,她不能不在意。
林如海大约知其意,道:“若能使天下太平、百姓乐业、吏治清明,就是明君。”
宁安华笑说:“果然‘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林如海笑道:“总觉得妹妹是在打趣我。”
宁安华笑道:“非也,我这是肺腑之言。”
林如海笑问:“发自肺腑地打趣于我?”
宁安华笑道:“表哥这样想,我也没法儿了。”
饭毕,宁安华去找罗十一,打听皇上对省亲到底是怎样的态度。
罗十一道:“陛下仁孝,省亲是上皇、太后所赐隆恩,夫人为何有此问?”
宁安华心中大约有了数,却仍半吞半吐地说,她和林如海不知是否该援助贾家建造省亲别院,偏偏又不能为这事去请示皇上。
——既然家里有这个方便,就给皇上一个印象,林家的一言一行,都要尊他的意思罢。
罗十一当场没再说什么。
第二日,宁安华去习武,又提起此事,罗十一才笑道:“我虽不敢妄加揣测圣意,可上皇、太后降恩是为了妃嫔能与家人在家中自在相聚、骨肉团圆,若为此事弄得家中倾家荡产,甚至于借遍亲友,好事成了坏事,才是坏了恩典。所以旨意上才说,‘有重宇别院之家,可以驻跸关防之处’的,再请旨省亲。便是家中无力省亲,每月也许眷属入宫探视,很不必强领圣恩。”
宁安华笑道:“幸好有先生。不然等贾家求上来,我们若帮了,竟不是助他们,是害他们了。”
但一点不给大约也不现实。略出三千五千,打点金银器皿送去就够了。
依她对贾家的了解,两万两银子,能办出五千两的事,就算他家上上下下都手软少贪了。一般来说,两万银子至多能实花两三千两。
林家送去价值三五千两的东西,就抵得过贾家花四五万了。
这日上午,就有荣国公府的帖子送来,却不是贾母的口吻,是王夫人追忆了一番与林家的点滴往来,想上门拜访。
林家回京这几日,远近亲友及左邻右舍送来的拜帖礼物不少。因林如海“病着”,便与宁安华一概亲自回帖,待身体好转再相聚。林黛玉和宁安青只负责见各家来人,收贴子存礼物等事。除林平家的、崔盛家的外,宁安华还令檀衣和菊露轮流去帮她们。
王夫人的帖子是周瑞家的亲自送来的。
周瑞家的肚里揣着王夫人百十句叮嘱,进了林宅的门,被引到前厅,却只见林姑娘和另一位更小些的小姑娘坐在上首理事,身旁四五个体面的管事娘子和大丫鬟围着,心下先是一惊,又是一喜,便打叠起许多话,要哄林姑娘让她见宁夫人。
林黛玉在荣国府两年,却很知周瑞家的是何样人。
周瑞家的捧她,她就等大娘姐姐们都顺着捧过,再谦逊一番。
周瑞家的话里有话,意图挑拨,她就装听不懂,由大娘姐姐们讥讽回去。
等时辰差不多了,小姨捂着心口说不舒服,她忙令人去请大夫找丸药,又对周瑞家的致歉,一定将二舅母的好意转告太太,现在家里不方便,只能请她先回去了。
林平家的亲自把周瑞家的送出去,宁安青心口也不疼了,头也不晕了,看紫鹃没在,便颦眉道:“难道贾家的大管事娘子都是这样的?”
上门求人都是如此,眼里没人,心计厉害,在自家岂不更难缠?
林黛玉笑道:“虽然不是人人如此,也差不太多,都比咱家的大娘姐姐们厉害多了。”
宁安青道:“宁可不要这样的‘厉害’,哪里还有规矩在。”
澄月笑道:“不过姑娘在贾家没受她们什么气。”
林黛玉笑道:“外祖母确实疼我,她们拜高踩低惯了,怎敢惹外祖母。”
晚饭时,宁安华看到这张帖子,便让林如海先回一遍,她再誊抄,第二日令人送去,只说林如海在养病,她要照顾夫君,着实离不开,家里一应的大小事多亏有黛玉孝顺。若员外郎夫人想念外甥女,只管把黛玉接去,让孩子闲散几日也好。
这帖子回得滴水不漏,王夫人没了法,只得回过贾母,真把林黛玉接去了几日。
可林黛玉只是九岁孩子,虽然帮忙管了家,又做不了主,她又仍住在贾母院中,身旁时时有多少丫鬟婆子服侍,王夫人想旁敲侧击几句都没机会。过了半个月,她只得又把人送回去了。
黛玉回了家,林家花三千两银子,给贾母打造的几尊纯金镶宝大寿佛菩萨也都好了,大张旗鼓地送去了荣国公府。
贾母见了,十分欢喜,当即便命摆在了屋里,又连说林大人、宁夫人有心。
王熙凤已出月子,只推身上没好全,不肯管省亲的事,每日除办些日常小事外,都在贾母处孝顺。贾母说这寿佛菩萨有十分好,她就帮着说成十二分。果然贾母更加喜欢。
王夫人连碰几个软钉子,也只得熄了从林家找银子的心。并贾珍、贾赦、贾琏等也只得把这心收了。
又不几日,甄太后在宫中教导清熙郡君的话,忽然在京中传开。
第54章 贤义智勇
时已仲夏。
端午将至, 一日比一日热起来了。
京中连下了两日的雨,洗得天空如清水一样澄澈。
在入宫见甄太后的第三日,宁安华便已搬至花园里三面环水的立幽堂居住。
她每日清早即起, 随意梳洗后,便与林如海分别出至弓九、罗十一处习武。
立幽堂不比正院往来各处方便, 习武毕, 两人便各自在先生处更衣用早饭。罗十一的随云院里还有林黛玉。
宁安青虽不能习武,也过来这里吃饭。
因张裕成已于上月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 搬出了大理寺卿家, 在京中赁下一所小宅, 柳月眉便也带孩子们辞了宁安华,去与张裕成夫妻团圆了。
早饭后,宁安青若精神好, 便与林黛玉一同到厅内理事。
若她撑不住,便留在立幽堂里,或小睡养神, 或读书,或习字, 或教松儿说话, 或看宁安华习武,如此半日。
林家回京一月余, 各家亲友都送完了礼物和拜帖,家中余下杂事不多。
有管家娘子和大丫鬟们尽心协助,每日只需不到半个时辰,林黛玉便能将诸事理毕。
因西宾柳月眉已去, 暂还未请新的先生,将家事汇总, 回禀于宁安华后,林黛玉便也无事,只与宁安青一处读书。
有伴读丫鬟们作伴,又有松儿这个将满周岁、正牙牙学语的婴儿玩着,虽少了一个张如瑛,林黛玉和宁安青倒也不觉得寂寞。
宁安华就更觉得放松了。
自从黛玉回来后,家里——包括宁家,大事有林如海管,小事有黛玉和青儿管,松儿有乳母嬷嬷照顾,林如海得空,还必会亲自照看。她只管吃了睡,睡醒了习武,晚上抱着林如海修炼。
除了偶尔了解一下,外面吵甄太后是否为“年迈失当”吵得怎么样了,别的没有闲事能烦她的心。
她是三月二十九日入宫觐见的,但直到四月底,甄太后“教导”她的话才忽然在京中传开。
传出这些话的是甄太后还是另有其人,究竟有什么目的,林家暂不得而知。
林如海让宁安华不必操心这些,她就真的撒手不管了。
但一个月的时间,林如海早做足了准备。
才听得些许风声,张裕成在翰林院的几位同年便品鉴起林大人上年的《辞官表》。
此表去岁经陛下在含元殿金口读过,又着实文采斐然、感人至深,林大人又为奸人——甄家——所害,险些丧命,至诚至忠天地可鉴、人所共知,是以至今将过一载,不但各处官员皆品读记诵过,连垂髫小儿亦可吟出数句。
今有太后教导宁夫人之言传出,隐隐意指宁夫人的出身、教养皆不如林大人之原配贾夫人,德行不配为二品诰命夫人,众人即便信了的,经人提醒,想起甄家获罪的因由,不免将此话打了三分折扣。
再经翰林院众新科庶吉士品诵《辞官表》一两日,众臣都回家翻出誊抄的此表。
众人见表中所写,林大人病重将死、昏迷不醒之时,都是怀胎九月的宁夫人一力闭门守户、紧锁消息、率家人阻挡刺客,才使林大人活着等到了钦差御医抵达扬州,捡回一条“残命”,更加疑起太后所言是真,还是……心怀不满,有意苛责?
太后是圣上嫡母,又是后宫妇人,原不该外臣妄加议论。
但此事关系到臣子家眷的清白名声是否可以被宫中后妃随意中伤,便不再是帝王家事,而是国事。
人人家中有妻女,今日宁夫人名声受损,焉知来日便不是自家?
林大人回京一月余,只在宅中养病,除入宫陛见那日外,再未出过家门,也未与亲友相见。因此朝中众人皆不知林大人现状如何,也不好上门拜望。
只有数人,曾远远瞥见过那日林大人的清瘦身影。
日上中天。林大人面庞瘦削,身如松竹笔直,在宫门处等候其妻,真是鹣鲽情深。
而宁夫人清晨即入宫请安,午后方得出宫。
当日并无别的诰命入宫请见。
难道太后足足“教导”了宁夫人一整个时辰,才许宁夫人出宫?
有人知张裕成曾是林家的西宾,未免私下同他打探,林大人《辞官表》中所述宁夫人之举有无夸大之处。
张裕成严肃道:“去岁我与妻小居于巡盐御史衙门学堂内,林大人于半月间便病势沉危。忽有一日,听得有刺客潜入,要取林大人性命,我本欲相助,却听得宁夫人已请官兵将其拿下。因男女有别,听得平安,我又身无官职,便未再前去。不上半个时辰,宁夫人便亲率了十数家丁前来,请我与妻小暂安居衙门,莫要出行,又各处布置人手加以防范。宁夫人有孕九月,却在一月之间数次护卫林大人于危机之间,全府上下,无一人伤了性命,实乃女中豪杰,我等须眉所不及矣。”
又有人问宁夫人品行如何。
张裕成越发肃穆:“宁夫人出身名门,恪守礼节,虽同在一府,我与宁夫人也仅有数面之缘,不敢妄言。但拙荆与小女多受宁夫人照拂,宁夫人待拙荆有如姊妹,未有骄矜傲慢,待小女与其妹、其女也一般无二。”
说者有心,听者有意。
张裕成未明言,听者却都品出了他话中“宁夫人待其继女与其亲妹一般无二”这个意思。
且他说宁夫人“出身名门”,便有人继续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