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苏氏藏书的洞窟中,数卷浮在溯宁身周的竹简落下,她睁开眼,指尖灵光亮起,在半空逐渐画出记忆脉络。
神族生于鸿蒙,初时也各自为政,后来才共奉昊天氏为主,是年称太初。
太初五百年,建木尚存,八荒人族自昆吾墟前往九天向神族求道,得昊天氏帝君允准,人族轩辕氏等十二部择族中少年入神族紫薇阁习道法。
但不过数年,得入紫薇阁的人族却擅闯神族禁地,欲窃秘藏,引神族震怒。八荒轩辕氏等十二部都因此受到牵连,凡其族人,皆流放于孤悬八荒之外的虞渊。
依照溯宁如今想起的记忆推算,她是在此之后,才随鸿苍离开瀛州,入苍穹殿效命。那她记忆中所见,便是这些被流放于虞渊的人族后裔?
及至太初六百五十三年,妖族天庭初立,龙、凤、麒麟三族拱卫妖皇,诸多上古大妖尚存,无论在九天还是八荒,都有妖族疆域,生民无数,势力足以与神魔相抗衡。
到此时,神族那位帝君方又遣使前往八荒传道,溯宁也是其一。但经北燕一行,她便也清楚,他向人族传道并非出于什么悲悯,而是要借人族削弱妖族在八荒的势力,后来又以八荒之地困缚了无数上古大妖。
在妖皇陨落后,妖族天庭倾覆之势便再难以挽回。
太初一千一百六十三年,神魔宣战,六界再度陷入战火,直到三百多年后,魔君宿殷败于神族帝君之手,埋骨昆吾墟,大战才得以平息。
虞渊人族随她参战的,是这一役?
不,溯宁意识中闪过破碎画面,天穹崩裂,应该是……
指尖灵光向后,她看向空中,太初两千三百四十二年,凶兽暴动,东方天极崩塌。
因此难,苍穹殿麾下皆随鸿苍战死于章尾,她效命苍穹殿,以记忆来看,也参与此战,那是如何活了下来?
又为何会在三千年后,在北荒澜沧海下的裂隙中醒来?
溯宁意识中传来剧痛,记忆掩盖在迷雾后,始终不能窥见全貌。
她后退半步,倚在洞窟石壁上,微垂下眼眸,平复周身有暴走之势的灵力。左耳玉玦内的赤色流动,如同石中火焰。
虞渊之事,狐族的记载不过寥寥数语,即便是已经活了数千年的有苏彻,所知也并不多。只记得当日东方天穹生裂,以致混沌气息侵袭九天,无数凶兽因此失去神智发生暴动,形势危急,九天各族都不得不共同应劫。
也是因此,神族发十万虞渊罪民参战,命他们以此赎清先辈罪行。
但当中究竟是如何情形,他便不清楚了。他是狐族,又非人族,虞渊罪民如何与他也没有什么关系。
在有苏彻看来,这与溯宁就更没有什么关系了,她怎么会突然问起虞渊罪民的事?
话说到这里,原本在旁沉默的明镜突然开口道:“虞渊罪民怯战,擅离苍离天战场,可惜他们也未能因此保全性命,反而撞上凶兽,尽覆于其口中。”
谈及此事,他神色难掩黯然。
明镜出身人族,对虞渊的事知道得多几分也是理所当然。
但当日种种,真如他所言么?
溯宁眼前再次浮现战场破碎画面,但断断续续,难以串联起因果。对于自己的过往,她如今大都是靠片段记忆和留存记载推测得出,其中有无错漏也不清楚。
想查明当年之事,溯宁必须设法想起回忆。不知凤君鸣微,能不能为她提供更多线索。
正当她与有苏彻及明镜说话时,有青丘涂山氏狐族长老上前拜见。
有苏氏办丹青宴,同为狐族,青丘其他两大氏族当然不会缺席。
只是向有苏彻行礼问候时,涂山氏长老看见他身旁溯宁,一时竟有些发愣。
神族身份过于显眼,溯宁这两日在有苏氏行事时,都刻意压制了气息,看上去与寻常妖族无异。
但也正是因此,似乎令涂山氏长老错认了她的身份。
他躬身向溯宁一礼,口中道:“姑娘随逢姚氏神君身侧,如今前来青丘,可是逢姚氏神君有所示下?”
逢姚氏?
有苏彻向溯宁投去目光,眼中有问询之意,溯宁向他微微摇头。
她在澜沧海醒来后便往北荒,回到九天不过数日,何曾见过什么逢姚氏。
得她示意,有苏彻看向狐族长老,含笑问道:“不知长老曾在逢姚氏哪位神君身边见过阿宁姑娘?”
因昌黎氏缘故,为防万一,他没有直接提起溯宁名字。
“便是那位得诸天殿敕封的郅(音同至)风君……”涂山氏长老回道,若非逢姚郅风身份贵重,他也不必如此小心。
不过他若是没记错,跟在郅风神君身边那位姑娘,并不叫阿宁……
有苏彻也听说过这位郅风神君的声名,他行踪杳然,并不常出现在人前,笑言:“长老大约是认错了,阿宁姑娘并非自逢姚氏而来,或许是郅风神君身边的姑娘,恰好与她相貌肖似而已。”
是这样么?
涂山氏长老虽仍觉狐疑,但也没有就此多作纠缠,又与有苏彻寒暄了两句,这才离开。
在他离开后,有苏彻看向沉思的溯宁,却是问道:“当真只是巧合?”
溯宁像是在努力回忆:“逢姚郅风这个名字,的确有几分耳熟。”
果真认识?看来这世上是没有那么多巧合的,明镜心想。
“想起什么了?”
溯宁沉思良久,最后认真道:“我揍过他。”
没记错的话,应该是还在瀛州的事了。
有苏彻正要说什么,忽听溯宁又开口:“不止一次。”
他没出口的话登时顿住,神情变得有些一言难尽,怎么这种事她倒是记得很清楚。
不过她既然和这位郅风神君关系不和,他身边为什么会出现个同她相貌肖似的女子?
有苏彻喃喃道:“难道他……”
溯宁接过了他的话,笃定道:“想来心中不忿,借以找回颜面。”
是,是么?
有苏彻和明镜对视一眼,神色中透露出几分迟疑。不过听起来好像也有道理,找来与溯宁肖似的女子在身边侍奉,的确是有折辱之嫌……
但就算他与溯宁不和,定然也是识得她的,倒也是条线索。
鎏金坞外的开阔原野上,灵气浓郁得化作实质,如同云雾。
上百卷丹青道卷自有苏氏族中取出,此时依照特有的规律布放,悬在空中。因时辰未至,画轴尚还紧紧卷起,并未展露出其中内容。
已经有不少前来丹青宴观画的仙君前来,自九天各处而来的妖族与人族混杂,低声谈笑。
出自有苏氏的狐族以人形为来客引路,其中竟有不少连化形术也没学明白,不时便能看见狐耳狐爪漏出。
“妖族千年离乱,无数传承断绝,如今我等妖族修行,比起从前更艰难许多。”有苏彻不免生出几分感慨。
在如此境况下,这场丹青宴便显得极为难得,因此才会吸引了如此多的妖族与人族前来。
明镜虽没有说什么,心下也不免生出几分感怀,妖族尚且还有道统传承,人族却什么也没有,还因窃法获罪于神族。
溯宁目光扫过丹青宴上情形,不知想起了什么。
正当几名狐族来向有苏彻禀明宴上安排时,忽有只六尾赤狐自远处乘云奔来,到了有苏彻面前,也来不及化为原形,口中便急急道:“家主,方仪氏神上降临,长老请您快去迎接!”
方仪氏?有苏彻皱起眉,方仪氏族地并不在玄罗天中,怎么会突然前来青丘?
第七十章 你若召法相,我便斩了它……
神族千岁才算成年,方仪辙出身方仪氏,如今刚过千岁,便已经能召出法相化身,资质在同辈之中当属上等。
神魔力量天授,分别代表着天地间两种力量的极致,是天地间其他生灵所不能及。法相化身是神族血脉中的道则显化,面对法相化身,未能体悟道则的仙君近乎没有还手之力。
方仪辙性情跳脱,前不久才偷了族中长老养的灵花钓凶兽,最后凶兽没擒获,自己倒是丢了半条命,躺了数月方得恢复。
养伤这些时日,他被勒令不得离开族中,直到月前,总算借着替族中叔祖跑腿的名义离家。
如今办完了事返程,途经青丘,听说有苏氏设丹青宴,他顿时命灵族降下车驾,要来凑个热闹。
方仪辙不习丹青,对此也无甚兴趣,不过他阿姐醉心于丹青之道,他便想看看这狐族的丹青宴上有无可入眼的画,能带回去讨她欢心。
得他命令,随行灵使快行一步,前去青丘通传。当方仪辙抵达有苏氏鎏金坞外时,青丘狐族三大氏族的家主已尽数赶来,与族中数名正在此处的长老一起恭迎。
除了有苏彻外,青丘其他两位家主都为女子,此时都向他投来略带忧色的目光,对于方仪辙的突然到来,并未感到如何受宠若惊。
但以他的身份,来赴丹青宴,他们只能恭迎。
神族车驾落下,十余灵族跟随在旁侍奉,三首白狮足下腾云,口中发出低吼,令境界稍低几分的狐族不由心神曳动。
方仪辙安坐车中,面对前方俯身施礼的青丘狐族,他只微微颔首,并无回礼之意。
随着方仪辙的车驾进入鎏金坞,引得前来赴宴的仙妖都投来了目光,谈笑的话音就此一顿。
“方仪氏神族为何会前来青丘?”
方仪氏族地并不在玄罗天中,怎么会突然驾临有苏氏的丹青宴?
有苏氏设宴观赏族中所藏丹青道卷,对寻常仙妖而言,这些画于修行或有启发,值得特意前来观赏,但对本就掌握无上道法的神族而言,似乎便不值什么。
是以对于方仪辙前来丹青宴,在场仙妖不免觉得讶异。
但无论心中作何想,当方仪辙自车驾中走下时,他们纷纷抬起手,躬身施礼,口中道:“我等见过神上——”
方仪辙对这等场面早已习以为常,目光并未在这些行礼问候的仙妖身上停留,只看向悬在空中还未展开的数百卷画。
诸多仙妖身后,压制了气息的溯宁不见动作,但无论是方仪辙,还是他身边跟随的灵族,都未曾察觉她的存在。
看了眼身旁行礼的明镜,溯宁越过众多躬身妖族与人族,目光落在方仪辙身上。
在澜沧海中,她已经领教过附庸于昌黎氏的灵族如何傲慢,今日方仪辙前来,让她又体会到神族如今在六界何等强势。
虽然方仪辙来得突然,让青丘狐族都觉措手不及,但在有苏彻安排下,丹青宴还是如时开始。
在赴宴仙妖翘首以盼下,悬在空中的数百卷画轴在同一时间展开,其中或绘花木鸟兽,或绘山川湖海,灵光流转,所蕴含的道韵多有不同。
但对于方仪辙而言,虽然他对丹青之道并无什么了解,这些只蕴含些微道韵的画卷也尚且还入不了他的眼。
也是在此时,有苏彻自狐族长老手中接过一方玉匣,自其中取出尺余长的古朴卷轴,向空中一抛,卷轴便在灵光中缓缓放大,化作百尺长短。
数名着霓裳的狐女化为人形轻身飞起,飘带摇曳,身姿曼妙。狐族少女共同捧着画卷向上,直到云中才悬停,宽有百尺的画卷自上方打开,点点灵光如雨洒落,引得在场无数仙妖抬头仰望。
这便是青丘有苏氏所藏的那卷丹溪河山图——
画轴缓缓向下展开,上方露出的数尺画卷可见有云海翻腾。
方仪辙此时也正抬头,望着这一幕,眼中顿时为之一亮。
“这卷画不错,我要了。”
也只有此等画作,他才好送去阿姐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