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笙思索一瞬,猛地转头,果然看见陈尧就在不远处。心下大呼不妙:“陈尧给洛颜出的主意,重伤陈嘉平,其余人不用管。”
罗筹:“什么?为何是陈嘉平?”
洛笙哪里有空回答,立刻去救陈嘉平,可陈嘉平跑得慢,和他隔了一大段距离。
陈嘉平根本没想过洛颜会朝自己而来,是以看见洛颜扬起红绫,他脑海一片空白。直到那红绫重重地抽在了自己后背上,火烧一般的疼痛袭来,他才短促地叫了一声。
洛笙挡住陈嘉平,抬手拍向洛颜。洛颜早有防备,侧身躲过。
洛笙一把抓起陈嘉平就走。洛颜追了两步,装作没追上,停了下来。转头去抓严松时,发现陈尧已经将严松时抓住。严松时昏了过去,陈尧把严松时扔到一块礁石上,自己也顺着礁石边缘爬了上去。
他浑身湿透,咸涩的海水顺着发梢和衣袖往下淌。他不喜欢这种浑身浸湿的感觉,从前连水都沾不得,这会儿拼命地拧着头发,挤出的水稀里哗啦地流进严松时耳朵里。
但他看见洛颜过来就不拧了,手垂在身侧,显出几分乖巧:“颜颜,我们回尧山吧。”
洛颜神色一顿,“回尧山”这件事与自己早已分属两个世界。当年他对自己说出“无事不要再来百花峰”这句话时,她就决定,没有生死大事,决不再踏入尧山。后来他飞升时,劈了神女观,她更坚定了再也不来尧山,再也不要见到他的念头。
此前是担心虞栗楠被陈嘉平为难,这会儿陈嘉平已经跑了,严松时也被抓住了,即便山上还有些残余的外海人,有那么多长老在,定然也不成问题。
没必要再上去了,她道:“不,我走了。”
她转身要往海里跳,陈尧却拉住她。她本应该将他甩开,可忽然察觉到拉着她的手抖得厉害。
她转过头去看陈尧。
却在这时,虞栗楠从尧山上飞下,看见洛颜和陈尧,急急落到二人身旁,叹道:“可叫我好找,哎呦,你们俩这是演话本子?不是,王兄你掉海里了?等会儿,严掌门这又是?”
要素太多,一时竟不知该先吐槽哪个。
陈尧冷声问:“你有什么事?”
虞栗楠气得跺脚:“王兄!我用玉简给你传了多少讯息,你全没看见!”
陈尧才掏出传讯玉简,那薄薄一块玉简已经亮得像个大光球,把上面的文字去给遮盖住了。
“别看了,快走吧,柳子峤快不行了。他说想见洛洛。”虞栗楠抓住洛颜空着的那只手,抓得很紧,生怕洛颜跑了。
陈尧盯着那二人相触的地方,砰地一声把严松时砸到礁石上:“严掌门晕过去了,想弄点药让他别醒过来,一并带回尧山。”
虞栗楠:“……”
白梅峰。
柳子峤躺在一张雪白的床榻上。他脸色惨白,眼眶乌青,肺腑处全都凹陷下去,出的气多进的气少。靠着萧琴的灵丹,勉强吊住一口气。
这会儿,他缓缓睁开眼。
景南星几人立刻围了过来,心下清楚,他已经不好了。怕是有什么事要交代,一个个都不敢说话。
“景师兄。”柳子峤的声音微弱地飘出来。
“......哎,门主,我在呢。”
柳子峤叹气:“景师兄,别叫我门主啦,这门主本就是你当的,我偷过来当了一阵,现在,我要还给你啦。”
“说什么话!什么偷不偷的,你别胡思乱想,好好将养,说不定过几日就、就......”景南星想说“就好了”,可心里明白,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即便是安慰,也显得这么苍白。他抿了抿嘴唇,从喉咙里发出一丝呜咽。
柳子峤轻笑一声:“别难过,景师兄,我死后,你就是长卿门第十一任门主,你在,我放心。长卿门命途坎坷,没享过什么福,先把三灾八难全都遭了个遍,哎——不过以后就好了,因为,不会有谁是一直受苦的,总会有否极泰来的一天。虽然那一天,我看不到了。”
景南星跪下来,头抵着床沿,眼泪流了下来。长卿门其他弟子也纷纷垂头抹泪。
忽然这时,屋门打开,洛颜冲了进来。
第93章
柳子峤一见洛颜,就想从床榻上爬起来。可他太过虚弱,连转动头颅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微微叫了一声:“洛神女……”
洛颜没想到他伤得这么重,他现在的模样,看上去和从前洛家村里那些快要油灯枯尽的老人非常像。
她疾跑两步,又转身,退回到门边,拉着虞栗楠的衣袖,低声道:“你怎么不治他啊?他是因为郡主伤的,你怪他是吗?”
虞栗楠却用正常的声音大小道:“我治他了,虽然他以前惹阿姐生气,但这次他舍命救阿姐,也算是将功补过,我没怪他。我尽力了,但我实在没有办法……”
“那我试试!”她把湿淋淋的辫子往后一甩,双手运起灵力。这时,萧琴转动轮椅,拦在她面前。
“神女。”萧琴的声音缓缓:“你的一片好意,柳门主已经心领。但他经脉太过虚弱,已经承受不起任何灵力波动。人力有时尽,生死有命,还望你能看开些。”
不知为何,她这话像是一把梳子,在她后颈上梳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恐惧。
陈尧走过来,双手按在她肩膀上,把她推到柳子峤面前:“他有话跟你说。”
洛颜看着柳子峤,想起第一次见到他时的场景。郡女观的湖边,他穿着层层叠叠的白色纱衣,宛如一朵盛开的莲花,陈尧却说他是蚊帐成精。
纱衣上绣着小兰花,为了纪念那个认错了的爱人,聂水兰。
“洛神女……”柳子嶠轻飘飘叫她:“长卿门从前对你多有得罪,我认错了人,把你当成屠门的凶手,一直记恨你,让你受了许多苦。我这厢,给你赔罪了。”
洛颜摇头:“没、没事,都过去了。”
“我死后,长卿门便交给景师兄。长卿门虽被屠门,承蒙圣手照料,还留下些东西,往后神女有什么需求,长卿门一定竭力相助,决不推辞。”
“柳门主,你不用……”
“用,神女,我还要谢谢你,是你来郡女观一回,帮我找到了真相。我混沌了数十年,双耳不能闻,双眼不得见,如今终于开悟,心生欢喜,连死亡也不觉得很可怕了。只是我心中遗憾,纵然找回明珠,今后也没办法再对她好。负心薄幸,这是我的报应。”
“神女,我刚和景师兄说过的话,同样也对你。你受过很多苦难,但你心性坚强,都撑了过来,你心地善良,往后定会,福泽深厚。”
他猛烈地咳嗽了一阵,萧琴又取出两颗灵丹,但他已经咽不下去了。他的眼睛缓缓转到房间的一个角落。
陈持盈站在那里。
众人纷纷让开一条通路,可陈持盈却不上前,只用眼睛盯着柳子峤。别人叫她,她也不理,神情怔怔的,人们不敢上前来拉她。
柳子峤也不说话,用双眼望着她,像是要把她的模样牢牢记在心里。若有来世,叫他立刻就能找到她,再也不会把她认作别人。
若有来世,他会对她很好很好,记下她每一个喜好,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要熟悉她千百遍,即便看不清她的脸,听不清她的声音,只要看见熟悉的小癖好,就知道那个人是她,哪怕别人说不是,他也不会相信。
再也不要让她一个人伤心难过,不再叫明珠抛作瓦砾。他会跟她说好多话,什么话都讲,开心的不开心的,不让两个人再有任何误会。他会认真听她的每一句话,只要是她说的,他都会信,决不生半分怀疑。
可是……这辈子,他全都做不到了。这辈子,他全都辜负了。
他忽地弓起身子,脸色涨红,一口气全冲进喉咙里,猛地呼出一声:“阿盈,我对你不起,我……”
他说到一半就没了音,瘫倒在床上。萧琴去探他鼻息,发现他已没了气。萧琴抬手帮他合上双眼,沉声道:“柳门主,殉道了。”
长卿门弟子爆发出痛哭。
虞栗楠推开门,走了出来。
山中夏夜清凉,晚风袭来,枝头白梅吹落一地,像是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
身后传来脚步声,虞栗楠回头,见是陈尧也从屋子里出来。
虞栗楠见四周无人,立刻走到陈尧身边,一把攥住陈尧手腕,一股灵力顺着经脉涌入。
陈尧反手点虞栗楠穴位,他虽无灵力,却凭着一手擒拿功夫,几个回合,封住虞栗楠手腕上几处大穴,叫他双手发麻,动弹不得。
陈尧将双手拢入袖口,装作无事发生,虞栗楠怒瞪着他。
虞栗楠压低声音道:“王兄,你实话告诉我,但凡已飞升之人,若无大灾大劫,是不允许私自回到人间界的,否则会受天道惩罚。你这一回是私自回到人间界,对吧?你要受天道惩罚的,对吧?”
陈尧扯了扯嘴角,面露不屑:“谁惩罚我,天道吗?对,我就是私自回到人间界。我想谁,回来看看,怎么了?天道敢罚我,它也配。”
虞栗楠惊得差点冲上去捂住他的嘴,连连示意他噤声,又抬头看,只见头顶夜空像一张深蓝色的被子,沉沉地盖下来,四下宁静,只有阵阵虫鸣声,才放下心来。
“王兄,积点口德行不行?”
陈尧嗤笑:“怕成这样,将来飞升不得叫天雷吓死。”
虞栗楠心道:现在就叫你吓死了。
“你别想骗我,我看见了。刚才柳子峤说他负心薄幸,遭到惩罚时,你那副表情,就像是那个负心薄幸的人是你自己,那个要受到受到惩罚的人也是你自己。你要受到什么样的惩罚?掉境界,还是?”他蓦地瞪大眼睛,总不会是不能再飞升了吧?
陈尧不答。
虞栗楠又道:“你不愿意说这个,那我换一个问你。你刚回到人间界的时候跟我说,你的灵力被封住了,你现在和普通人一样。但方才,尧山结界忽然移到了海面上,不是我做的,不是新掌门,还能有谁有这样的本事?你这灵力又是从哪里来的?”
陈尧点头:“嗯,是我做的。怎么?我既已飞升大道,即便灵力被封,从哪里借来一些又有何难?”
虞栗楠说不出话来。
这时,门再一次打开,洛颜也钻了出来。她低垂着头,看上去没什么精神。
陈尧弃了虞栗楠,朝洛颜走去。
刚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像是被剥离了一层坚硬的壳,这会儿洛颜整个人变得柔软起来。看见陈尧过来,也没躲开,反而抬头看了他一眼,皱眉道:“你脸色不太好啊。”
陈尧在脸上摸了一下,柔声道:“我没——”
这一句话没说话,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开始还收束在口腔里,渐渐地,嘴里拢不住,涌入鼻腔里,又攻破了鼻腔的防线,喷涌而出。他连忙举袖子去挡。
一开始只是咳,到后来,脊背都弓起来,整个人弯成一只痛苦的虾。
洛颜怔住了,记忆里他总是神色漠然,浑身提不起精神,能躺着不坐着,能坐着不站着,非要站立和行走时,每个动作也都干脆利落,一举一动都把握得恰到好处。
从未见过他这样......不受控制......失态。
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直到看见他往唇边一抹,沾了一袖口鲜血。
洛颜一把抓住他袖子:“怎么回事?你吐血了?”
幸好这会儿袖子是卷着的,陈尧放下袖口:“没有的事。”
可袖口一放下,就想了起来,卷起袖口的原因,不就是那段袖口蹭上了血?
陈尧:“......”
洛颜摸了把已经干涸的血迹,举到他眼前,表情严肃:“这又是怎么回事?”
陈尧笑看着她:“颜颜,你在关心我吗?”
洛颜语气冷冽:“怎么回事?”
陈尧柔声道:“我逗你玩呢,想让你关心我。”
洛颜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忽然抓过他的手腕。洛颜的力气不是虞栗楠能比的,即便陈尧擒拿的功夫再高,也挣脱不过洛颜的手劲儿,更何况他总是收着力道。
拉扯间,天边发出一阵轰隆隆的闷响,天空忽地一亮,紧接着,一道惊雷劈了下来。
劈下的位置刚好是二人身前,一劈之下,地面出现一个三尺的坑,一股焦糊的味道爬上来。
洛颜盯着那个坑,不动了。
陈尧以为她吓着了,刚想安慰她,却见她轻轻松了手,垂下眼眸,转身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