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一个身穿红嫁衣的女子跑来,她边跑边哭,哭声刺耳,明明只有一个人,却哭出了千军万马的效果。于是哭声变得极大,宛如惊雷滚滚。
她身后跟着一群尧山和药宗的弟子,这些弟子虽是追着她跑,却跑得东倒西歪,像是喝醉了酒。鲜血从他们的耳朵里涌出。
他们边跑边喊:“夏长老,这位就是祝小娘子,她手里拿的就是祝家丢的那面镜子!”
洛颜一看,这小娘子手里果然拿着一面镜子,巴掌大小,镜面却反射着森寒的光。
再看她模样,只见她像是看不见路一样眯着双眼,因为一直哭,眼睛肿的像两只核桃。
眼睛已经不太能看,眼睛下面就更加难以直视。
和梁先生正好相对,祝小娘子眼睛下面长满了嘴。一张嘴发出哭嚎,其他嘴也跟着嚎叫,嚎出来的声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仿佛有一群人在哭,让听到哭声的人也跟着伤心起来。
洛颜抹了一把脸,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然也流出了眼泪。泪水和着鲜血流下,眼前模糊不清。
她伸手去揉。
却在这时,一方干净的手帕从旁边递来。洛颜扬起脸,便看见陈尧的面容。
日光侧映在他脸上,和先前逆光之下的面容相比,竟柔和了许多。
她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才接过,却不敢用。
祝小娘子跑到了房门口,她往里一看,便看见梁先生倒在地上的尸体。这尸体模样凄惨,脖子几乎和脑袋分家,因为痛苦,眼睛瞪得老大,因为眼睛多,整张脸都鼓了起来,让人不忍卒视。
祝小娘子哭得更大声,她一双眼睛怨恨地瞪着洛颜几人。
洛颜也盯着她。先前就想去找她,没想到她直接送上了门来,她甚至还带着那面小镜子一起来了,真是不知道省了多少功夫。
她把软剑放到地上,甩着手里的纱布就朝祝小娘子抽去。
这一抽比先前抽梁先生那一下更用力,想要借机将祝小娘子手里的镜子抽落。却不料一抽下去,纱布一端竟被祝小娘子牢牢抓在手里。
祝小娘子用了一拉,差点儿把洛颜拉进屋里去。
洛颜立刻用力往回拉,但这只是一条纱布,刚才已经立过大功,这会儿功成身退,啪叽一声,从中间断了。
洛颜后退几步,陈尧扶住她。
而在这时,周围一片天旋地转,四周的颜色像是洇湿的水墨画一样滴落,声音像是海浪从四面八方拍过来。
尧山弟子结起法阵,想要将这些变化阻隔在外。但结手印的时候猛地发觉,他们的灵力竟然无法运转了。
惊骇之下,一个个跑到陈尧和洛颜身边,叫道:“夏长老,我们的法力不能用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说话时,整个院落都晃动起来,碎石噼里啪啦地往下落。眼见一块石头要砸到一弟子头上,洛颜立刻飞身帮他扫开。
可诡异的事发生了,她一掌挥过,手掌却从石头中穿了过去。石头成了一个幻影,落到那弟子身上,又从弟子肩膀穿过。
洛颜瞪大眼。
陈尧声音淡定:“幻境变成了秘境。”
尧山弟子不可置信:“这还能变?”
陈尧和洛颜异口同声:“可以。”
洛颜立刻捂嘴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悄悄看向陈尧,发现陈尧也在看着她。陈尧不说话,噙着意味不明的笑意。
洛颜心里清楚,洛思思作为一个普通人,或许对修真世界有所了解,但不会了解这么多。百花峰藏经阁不知有没有这些,反正她没看到过。
想要用洛思思的身份继续呆在尧山,稳妥的做法就是不再说话,假装自己不知道。
但不行,洛颜不会让别人处在危险中。
她躲开陈尧的目光,对尧山和药宗的弟子道:“幻境秘境本就有相似,这幻境已经接近秘境了,祝小娘子受刺激,怨气大增,成了秘境。”
秘境可比幻境难对付多了,不仅妖怪能力强了许多,更麻烦的是,秘境相当于另外一个时空,和当下的时空互不交叉,互不影响。比如刚才飞来那块大石,眼见是要砸到人了,却化成一个虚影,从身体里穿过。再比如现在众人站立之处,看似是双脚踩在地上,感觉上确实虚浮在半空。
现在再拿那镜子恐怕是拿不到了。
这时,那位药宗的高师兄走到洛颜身前,朝她拱手一礼。
洛颜吓了一跳,连忙躲到旁边。
高师兄也退了两步,又是行礼:“洛师妹,对不住,我无意冒犯,只是觉得你博闻强识,想向你请教些。我们对秘境倒也有所了解,却没听说过哪个秘境是进入之后就使不出来法术的。是这秘境特殊,还是那妖怪的招术?只是在秘境中这样,还是出了秘境也会如此?”
洛颜对“请教”二字连连摆手:“我也不清楚,师兄,你别担心,或许出了秘境就恢复了。恢复不了,也能重新再练。”
陈尧没忍住笑了一声。洛颜不解,转头问:“怎么了?”
她的脸正好转到日光下,瞳孔颜色本就浅,此时快要被映成透明,像是玻璃水晶,洁净透亮,能照出人心。
一霎那,陈尧想明白了整件事,他把上半身倚在门框上:“确实不是镜子,但,能照出人影的也不只有镜子而已。”
众弟子纷纷凑到他身边,好奇地问:“夏长老,你说的是拉咱们进入秘境的东西吗?不是镜子是什么?”
陈尧道:“是眼睛。”
众人怔愣地看着他,他解释道:“这秘境是梁先生和祝小娘子所造,他二人怎么相识的?”
尧山弟子道:“祝小娘子眼睛不好,读书不便,喜欢听戏。恰好梁先生是戏班子的剧本先生,有机会和戏人一起去祝府演戏。”
弟子们有些明白过来。
洛颜回忆着当时的景象,当时,她确实一直在看陈尧。没想到就是这么一眼,把所有人都拉进了幻境里面。
她接道:“梁先生屋子一片漆黑,我进时觉得奇怪,以为是幻境异样。现在想,这一处也对应着眼睛,或许祝小娘子眼中的世界就是这样的,一片漆黑,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唯有梁先生是清楚,看见他就像找到了自己的双眼。”
难怪梁先生长了一脸的眼睛,或许他心里也是想,如果自己能有更多的眼睛,就可以换给祝小娘子,让她也看一看这世界。
又想到在戏班子里,慌忙之下被自己藏起来的两张信笺,其他的字没来得及认,却在慌忙之下看见了一个“目”字。虽不知那句诗什么意思,但出现在幻境里,自然有它的意义。
高师兄称赞她:“洛师妹说得对,确实如此,多明显的提示,多常见的现象。可也正是太明显、太常见,反而容易忽略。。”
另一药宗弟子却忽然叫道:“哎呦那可不妙啊!要真是这样,咱们等会儿离开秘境时,还得戳瞎自己一双眼睛吗?”
洛颜声音柔和:“不用所有人,应当,是我的眼睛,我觉得。”
高师兄立刻反驳:“绝不行!洛师妹别冲动,离开秘境的放法不止这一种,还可以将制造秘境那妖怪打散,也就是让这个秘境彻底消失。但我们......只不过......”
众人都知道,这种方法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恐怕难行。毕竟他们现在使不出任何法力了,而那祝小娘子,若是不用法力。
众弟子往屋子里看去,一看之下,都是吓了一跳。
祝小娘子原本跪坐在梁先生的尸体旁,可此时梁先生身边已经空无一人,只有一面巴掌大小的镜子。
就这一会儿说话的功夫,祝小娘子去了哪里?
洛颜朝着梁先生的尸体走过去,高师兄喊了声“当心”。洛颜捡起掉落在地上的镜子,只见镜子里出现了一只鲜红的眼睛。
眼珠乱转,忽然看见了外面有个人,便盯上了这个人。镜面发出咔咔两声,洛颜立刻脱手,一瞬间,一个身穿大红嫁衣的女子就从镜子里钻出来,扑向洛颜。
洛颜立刻矮身躲过,反手从后背抓她头发。却听弟子们叫道:“洛师妹!身后!”
耳边风声一动,她灵敏地跃开,却间镜子里又钻出一个身穿大红嫁衣的女子。
这不算完,这女子钻出后又有更多,一个接一个,巴掌大小的镜子里足足钻出来了二三十个。
这些女子都和祝小娘子长得一模一样,一样的眼睛一样的嘴,留着又尖又长的指甲朝着弟子们抓来。
尧山弟子将长卿门和重楼门的弟子围在中间,抽出佩剑,和这些“祝小娘子”斗将起来。虽然没了法力,可尧山以剑道立派,正统弟子都要学习剑法,这些招式还能派上些用场。
但剑术讲究刺和斩,一弟子将一“祝小娘子”抓过来的手臂斩下,却不见一滴血,断臂的截面反倒光滑,像一面镜子。
镜面映到其他“祝小娘子”的身影,又从截面镜子里钻出一个“祝小娘子”。新钻出来那个速度太快,一把抓向这弟子眼睛。亏得他侧头躲得快,却也在脸上被狠狠抓了一下。
陈尧倚在门边看了一会儿,忽然道:“来檐下打,找柱子边。像她那样。”
他指的是洛颜。
洛颜专挑廊檐下的柱子旁躲。祝小娘子被柱子一挡,动作慢了半拍。又碍着柱子阻隔视线,时常抓不准。偏生她们指甲尖锐锋利,一抓之下戳进柱子里,想要拔出来可得费点儿功夫。
洛颜就借着这会儿功夫把人绑在柱子上。
几个弟子立刻明白过来,纷纷学着洛颜的样子。他们也随身携带了纱布,只是没想到纱布还有这种作用。药宗弟子那里纱布就更多,分给众人。一时竟然有将祝小娘子制住之势。
却在这时,凭空爆发出一阵更凄厉的哭嚎。哭声持续了一小会儿,倏忽间换成刺耳的笑。一阵是笑,一阵是哭。让人一阵欢喜一阵哀伤。
众人眼中纷纷落下泪水,双眼也变得视物不清。好几个弟子因着躲闪不及时,被祝小娘子抓得挂了彩。洛颜只好挨个去救。
一转身的功夫,忽见一个“祝小娘子”朝高师兄后脑抓去,高师兄却全没察觉。这一抓若抓实在了,高师兄非得登时殒命。
洛颜赶紧扔下缠着另一尧山弟子的“祝小娘子”,飞身一跃,一脚将那“祝小娘子”踢飞。
高师兄回头,却来不及道谢,眼见另一个“祝小娘子”又扒上洛颜后背。洛颜抓着她的手臂,将她翻下来,可不小心砸到地上,摔成两截,两个截断面各钻出一个“祝小娘子”来。
这些祝小娘子已经把弟子们包围了。她们个个身穿嫁衣,像是一片绚烂之极的晚霞。
尧山弟子退无可退。
弟子们背对背,终于全围到了陈尧身边。
陈尧等闲不能出手,但现在并不等闲。
他没带佩剑,虽是以剑入道,但他不喜欢这些裹挟着杀伐之气的物件,因此出门从不佩剑。
不喜欢剑,那喜欢什么?
从前也想过这个问题,可从没得出过答案。
不过就在刚才,他觉得洛颜手里挥舞着的纱布挺有趣。那么轻那么软的一块布,叫她挥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他扫视了一圈尧山弟子的佩剑,想找柄干净的,却发现全带着血。
血真是个令人憎恶的东西,他的父亲就是受血滴之刑而死。这是个非常痛苦的刑罚。将人倒吊起来,在脖子上割开一道口子放血。温热的鲜血渐渐从四肢汇聚到头部,可一颗头哪里能盛放所有的鲜血?
所以在这个过程中,人会非常难受。头颅充血,脑袋像是要炸开;双眼充血,眼睛像是要蹦出来;鼻腔充血,像是要窒息;嘴巴闭不上,但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像头怪兽,尊严尽失。
最后父王是头颅淤血而死,血还没留尽,他已经没气了,整张脸红得像是一颗熟透了的石榴。
红色也是他最讨厌的颜色。
他垂下眼眸,发现只有掉在地上的那柄软剑是干净的。他弯腰去捡。
却在这时,一只手先他一步捡起。捡剑这人大概不太会用剑,一把软剑在她手里抖来抖去,像块炖软的牛板筋,怎么也抻不直。
高师兄回头:“洛师妹,这些嫁衣女子不是咱们能对付得了的,你把剑交给夏长老,请夏长老帮咱们吧。”
他边说话边捂着胳膊上的伤口。不仅胳膊上,脸上、腿上都受了伤,还能站稳,全靠强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