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王谢琼卿最近有许多烦心事,譬如手底下的大臣们明争暗斗,你不让我我不让你,整天跟红眼鸡似的让她给主持公道,譬如户部那几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妪总哭穷,钱去哪她们回去数数自己这个月纳了几房夫侍不就清楚了吗?又譬如后宅里那几个男人总是争风吃醋,为几根头绳大打出手,真是令她不厌其烦。
当然,谢瑶卿大军压境,而江南诸郡内日日有人叛逃这个烦恼,不再她的考虑范围内。
或者说这曾经是她的烦恼,在田瑜自告奋勇之后,这变成了田瑜的烦恼,谢琼卿只需要负责在田瑜权势过盛时挑拨几个世家出头,打压田家如烈火烹油一般的锦绣,达到一种完美的平衡。
何况谢瑶卿的心思她自认看的清清楚楚,大军压境,却按兵不动,又颁布那许多怀柔的政策,无非是畏惧江南富庶,害怕强攻失了民心,想要依靠北方诸州的后勤补给拖着耗着罢了。
谢琼卿暗觉好笑,尽管拖吧,看拖到最后,决定王朝生死荣辱的世家们会投向你一个暴虐的刽子手,还是投向一个宽和仁厚的新君主。
但那些琐碎的小事还是让她不堪其扰,所以当张平笙像等待美味的苍蝇一样搓着手,谄媚的笑着要为她进献美人时,谢琼卿不假思索的便答应了。
朝堂需要斗争,后宫也需要斗争,他们不争,自己如何坐山观虎斗,稳坐钓鱼台?
向晚在被带走的第二日就见到了传说中的陈王谢琼卿,太守张平笙对他惊为天人,当即把他转手送给了谢琼卿,以期加官进爵更进一步。
向晚乖觉的低垂眉眼,默不作声的跪坐在下首,竭力忍耐着谢琼卿□□的眼神在自己腰腹间肆意梭巡。
谢琼卿满意的看着向晚纤细柔软的腰肢、单薄的胸膛与白皙的脖颈,他整个人埋在一件宽大的墨色道袍中,远远望去,就像一簇无暇的白雪隐没在墨色的玉石中。
她满意的轻哼一声,“没想到一个卖书的商人,也能有如此艳福。”谢琼卿忽然皱起眉,盯着他的小腹看,“叫裴瑛过来,看看他是不是怀孕了。”
裴瑛匆匆赶来,便见向晚不动声色的向她使了个眼色,她装作不知,神色如常的给向晚把脉,在听见谢琼卿的问题后很是坦然的拱手禀报,“他并没有怀孕,只是积郁于心,导致腹中肿胀罢了。”
裴瑛为谢琼卿研究出了那许多害人性命的毒药,谢琼卿从不疑她,于是她随手扔下一把金瓜子当作赏赐送走了裴瑛,漫不经心的命令向晚,“抬起头来,让孤瞧瞧脸。”
向晚看着裴瑛被召之即来呼之及去的样子,真正意识到了谢瑶卿与谢琼卿的不同,谢瑶卿从未这么轻佻的,像赏玩小物件一样挑剔、品评自己的容貌与身段,也从未用这么傲慢的态度对待过任何一个平头百姓。
谢琼卿居高临下,挑剔的看着他,向晚艳丽精致的五官让她想起失去消息已久的向曦,她不由得在心中猜测,眼前这个男人会不会就是被鸠占鹊巢的那只鹊,那他真正的主人,到底是田文静...还是谢瑶卿呢?
谢琼卿的眼神在向晚勾人的眼角停留片刻,便将这些担忧抛掷脑后了。
谢瑶卿是什么样的女人她再清楚不过,死了亲爹都不带哭的,难道自己还能用向晚威胁谢瑶卿退兵不成?女人间的战争,一个男人能顶什么事?睡就睡了,睡了再说。
她抓起一个橘子扔给他,傲慢的命令,“给孤笑一个,再喂孤吃个橘子。”
向晚没有接那个橘子,也没有笑,只是讥讽的勾了勾嘴角,“我从小就不爱笑。”
谢琼卿从高处走下来,用一把折扇挑起他的下巴,笑着威胁他,“还想着你的旧情人呢?就是为了她,你也得多笑笑啊。”
向晚猛的将头一扭,避开她□□的眼神,倔强的一声不吭。
谢琼卿还想再威胁他几句,一个心腹忽然火急火燎的闯进殿来,像只猴一样上蹿下跳的请她出去主持公道。
“殿下,田瑜将军和张平笙太守在朝会上打起来了!田将军正要杀张太守报仇呢!”
谢琼卿一怔,田瑜这么快就知道了?她头疼的揉着太阳穴,又是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就是一个远房的亲戚吗,关几天放出来就是了,怎么就得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的。
向晚微笑着,默不作声的看着这一场笑话,直到谢琼卿审视的目光扫过来,他方才收敛住嘲讽的微笑,恢复了冷若冰霜的样子。
谢琼卿粗暴的指了指他,“把他带进后室好好照顾,该有的一样都不许少。”
几个膀大腰圆孔武有力的太监一左一右的押着他的肩膀,强迫他向更幽深的宅院中走去。
谢琼卿的王夫早已经得知了他的存在,早已经为他准备好一间单独的僻静院落,甚至很贴心的为他拨来了一个伺候的小太监,虽然这个小太监畏畏缩缩,瘦骨嶙峋,浑身上下被打得每一块好肉,甚至连端茶倒水这种小事都做不利索。可在他抬起头来时,向晚还是发出一声诧异的呼声。
“咦...你不是那天骗走我两个馒头的乞儿吗?怎么到这当太监来了?”
那个小太监青紫肿胀的眼睛里飞快的升腾起一汪苦水,他将手上的盘子一摔,扑通跪了下去,攀着他的衣裾,颤颤巍巍的喊着饶命。
“奴婢不是有意要骗您的,奴婢是饿极了...”
向晚沉默的看着他,那来这当太监遭白眼受毒打,也是因为饿极了吗?谢琼卿过着如此穷奢极欲的生活,自诩富庶的锡州城里竟还有因为饥饿自愿卖身为奴的人。
他叹了一口气,刚向拉他起来,竹影横斜的门口却忽然杀进来一个风风火火的年轻男子,他十五六年纪,生的娇蛮,动作也娇蛮,进来只当没看见向晚,伸手便扭地上那个小太监的脸,一边将他的脸扭得红肿,一边仍觉得不解气,从身边太监手上拿过鞭子,劈头盖脸对着他一顿打。
小太监只能瑟缩的躲着,身上单薄的春衣被打成一块块破布条子,可怜的挂在身上。
他身边尖嘴猴腮的太监还在煽风点火,“贵人仔细伤了手,这种偷吃主子膳食的奴才拉出去打死便是,哪里需要贵人您动气?”
向晚忍不住辩驳了一句,“不过是点吃的,怎么就要打死了?”
那个娇蛮的男子倨傲的看着他,“他是你的奴才?怪不得和你一样不懂规矩,殿下亲自定下的规矩,主子吃剩的东西,就是拿去喂狗,也不许这些脏东西吃!”他踹了一脚那个小太监,又骂自己的奴才,“你们是死的吗?!还不把他拖出去打死了事!”
他意有所指的看向向晚,愤愤不平道:“总该叫阖府的人知道,目无尊卑上下,动了歪念头的人就是这个下场!”
向晚紧紧咬住了后牙,而后愤然发出一声怒喝:“那是一条人命!和你无冤无仇,只是吃了你一口剩饭,你就要打死他,天底下何时有过这样的道理?!”
娇蛮男子冷笑一声,“在这府里殿下就是最大的道理,偷吃主子剩饭的奴才殿下杀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偏你要拦,想死就直说!”
向晚一把将那个小太监拽到身后护住,用毫不逊色的气势顶了回去,“要杀要剐等殿下回来决断便是了,我绝不许你们为这种打死他。”
他是谢琼卿的新欢,娇蛮男子见讨不到好处扔下句狠话就逃了,而向晚看着小太监满身的伤痕,忍不住想,若是向晴没有被田文静所救,若是自己身边没有裴瑛,若是当日当皇帝的就是谢琼卿,那这个小太监的今日,不就是向晴,不就是他自己,不就是天下百姓的明日吗?
谢琼卿身边的太监按例送来新宠的赏赐,向晚抚摸着那些琳琅的金玉饰品,在心中暗自下了一个决定。
他小心的拿起一支形状简约的金钗,装□□不释手的样子仔细抚摸着它,不动声色的用尖端戳了戳自己胳膊,有些疼,但还不够。
他笑着,言不由衷的夸道:“这样精致的东西,我从来都没见过呢,殿下送来这么多财宝,对我定然是有心的,我方才真不该对殿下冷言冷语的。”
送赏的太监鄙夷的冷笑着,小门小户的玩意,这么上不得台面。
向晚顺手便将那只金钗插进头发中,讨好一样问送赏来的太监,“大人,府中可有小厨房啊?我想为殿下做点家常菜,一会殿下下朝回来正好品尝。
他的笑容恭顺极了,太监想也没想就为他指了路,向晚进去装模做样的切了会肉,便提着刀晃到门口忙得脚不沾地的厨子那问:“我用这刀顺手,可它有些钝了,有没有磨刀石呢?”
......
谢琼卿头疼的看着眼前面红耳赤争论不休的田瑜与张平笙,无比想回到温柔乡,揽着新得的绝色美人睡上一觉。
田瑜学过几年拳脚,扯着张平笙的领口就要将她往地上摔,谢琼卿急忙叫人拦住她。
“田瑜啊,张太守做了什么事让你这么生气?咱们坐下来好好说嘛!”
田瑜梗着脖子,瞪着张平笙,大声喊道:“这您得问张太守,为什么田文静的忠心明明日月可鉴,她却非要捉她下狱,还要屈打成招,让她诬告田家通敌!”
她跪下来,将头磕在地上,固执道:“臣虽年轻,也不愿受此奇耻大辱,臣请殿下详查,若臣有半分不臣之心,臣与田家自愿引颈受戮,可若此事是子虚乌有...”她愤怒的瞪着张平笙“臣请殿下杀张平笙以正朝中风气!”
田瑜最近训练兵马收敛民心很有成效,谢琼卿指责的目光便放到了张平笙身上,“哦?是吗?张平笙,有没有这么一回事?”
她在心里骂着,将田文静关几天也就罢了,怎么还扯上田家了?看出不这是自己要拉拢的对象吗?
张平笙心中本就有鬼,被田瑜连骂带打折腾了一通更是底气不足,此时只能心虚的狡辩,“臣只是听闻那田文静有通敌之嫌,才将她下狱审问的...”
田瑜当即打断她,“审了这许多天了,可曾有任何结果吗?!”
张平笙讷讷的,“未,未曾...”
那田文静竟然像铁铸的一般,十八般刑罚用了个遍,竟然连她的嘴都撬不开。
田瑜继续乘胜追击,“殿下,张太守审讯手段您心知肚明,如此都问不出来,定然是清白的良民!”她又磕了个头,诚恳的情愿,“若殿下不信,就将田文静带上大堂,当面对质,好看看臣是不是冤枉了张太守!”
谢琼卿思索片刻,在能办事的田瑜和只会奉承讨好的张平笙之间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前者。
“既如此,就依田爱卿所言吧。”
当血葫芦一样的田文静浑身被沉重的锁链拴着,像条狗一样蹒跚着爬进来的时候,谢琼卿一眼就看出了张平笙的心思——嫉妒田家新得势,便要借着田文静料理了田家。
她心中有些生气,张平笙是会练兵还是会抚民?也敢对田瑜下手?!
田瑜看了田文静凄惨的模样,又回想起田文静曾经儒雅随和的风流姿容,眼底便是一热,若非因为自己,她一个寻常商人,又给殿下捐过五万两银子,明明忠心耿耿,怎会平白遭此大难?皆是因为自己处事不周,才牵连了她!
田瑜深深的躬下身去,朗声道:“殿下!臣愿用田氏全族担保,田文静必是忠贞之人,若来日她生出异心,臣自会自裁以谢天下。”
田文静也露出一副感激不尽的样子,竭尽全力的从地上爬起来,举起手指发誓,“草民也愿用性命担保,田将军对殿下绝无二心。”
她觑了眼谢琼卿,继续添柴加火,“草民愿意捐出二十万两家私,以表草民对殿下的忠心。”
二十万两!
谢琼卿当即和颜悦色的笑了起来,她亲自将田瑜扶起,温和的安抚她,“不过是件误会,说开了就好了。”转头又责骂张平笙,“你怎么当差的?!怎么能这么冤枉好人呢!孤罚你半年俸禄,回去闭门思过,好好反省!”
田瑜面露不虞,栽赃构陷,却只是罚奉了事吗?
可是谢琼卿的心思已经飞到了那个新得的美人身上,终于料理完了这一桩琐事,她疲惫不堪的挥退众人,在太监们的簇拥下,向着后宫去了。
田瑜在家屏退下人,亲自为田文静摆了一桌酒席接风洗尘,田文静梳洗一通,上了伤药换了一身干净柔软的棉布衣服,很是感激的谢过了田瑜的救命之恩,甚至要用全部身家来报答田瑜。
田瑜大方的摆了摆手,“你我本是同宗,本就该相互扶持照应,今日你又为我所累,以后若有旁的事,尽管来找我就是了。”
田文静感激涕零,感动得不停用衣袖擦着眼角,哭着听田瑜痛骂张平笙的无耻与谢琼卿的偏颇,等田瑜骂累了,她便图穷匕见的露出真面目来了。
“田将军待草民以诚,我有一事不敢隐瞒田将军。”
田瑜咽下一口烈酒,豪爽道:“今日你我也算生死莫逆,有什么话你只管直说便是!”
田文静意味深长的笑着,将方才换洗衣服时手下仪鸾卫送来的青铜令牌扔到桌上,掷地有声。
“有一件事忘了告诉田将军。”
“本官乃是陛下亲封,仪鸾司南府指挥佥事。”
第45章
田瑜的脸上彩灯一样闪烁过一阵青白,她含在嘴里的那口酒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只得同她一起,不尴不尬的愣在那里。
田文静很贴心的递过去一方帕子,为她接住了这一口酒,田瑜狼狈的抹着嘴角的酒渍,神色复杂的看着她,半晌才吞吞吐吐的憋出来一句愤怒的质问,“田文静!你好大的胆子!”
虽然羞恼如此,她却丝毫没有叫来手下将田文静绳之以法的意思。
田文静神色自若的看着她,田瑜重新审视着她,如今她脱去商人谦卑恭顺的外皮,尽管身负累累伤痕,但脊背依旧挺得笔直,眉宇舒展间,便会露出逼人的英气来。
田瑜心想,这是谢瑶卿的心腹吗?竟然有这样翩翩的风度,竟然有这样精湛的演技!
田文静来锡州几年,她们就被她戏耍了几年!
田文静看出她的不忿,伸出双手摆出束手就擒的动作,微笑着提议:“若田将军因此事愤怒,大可将我绑了去见谢琼卿。”
田瑜猛地一拍桌子,悲愤道:“你还有脸说!我刚在殿下那用全族的性命给你担保,你现在却告诉我你是谢瑶卿的人!便是殿下宽容大度,你当那张平笙是什么善良仁义之辈吧?!”
田瑜愤愤不平的控诉着田文静:“田文静!你害得我好苦啊!”
现在想来,没准田文静这一身伤都是她自己故意受的,她吃准了自己的脾气,用这么一副可怜的样子换得自己的同情与义愤,把自己拉到她的战壕里去,激自己在殿下面下大言不惭的说出那样一番慷慨陈词,而后再不慌不忙的表明身份。
自己便是再生气,也不能把她供出去了。
毕竟陈王是如何对待通敌之人的,锡州上下都有目共睹。
她再看田文静的笑容,只觉得十分可恶,更可恶的是,她居然还理直气壮的说,“我也用性命给你担保了呀,咱俩一半一半,扯平了。”
田瑜当即反驳道:“简直是胡搅蛮缠,我对殿下的忠心用得着你担保...”
她气焰嚣张的声音忽然底气不足的弱了下去,她看着笑得意味深长的田文静,明白了她的意图。
“你想策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