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柳不解月香脾气为何忽然这么大,示意她,“倒底是宫中,你小声些。”
对襟的两粒圆扣系好,明裳指尖抚平衣角的褶皱,坐到妆镜前,辛柳执梳为她梳发,今日月香情绪不对,明裳瞧她一眼,“不过是去领一回月钱,又出什么事了?”
经辛柳提醒,月香压下声,仍旧闷闷的,“奴婢回来的路上正巧遇见了张贵人身边的秋蝉,主子可知那秋蝉私底下竟说了什么话!”
明裳指尖卷着发尾,听月香继续气闷地道:“秋蝉竟然说主子是六宫靶子,张贵人与主子交好,不过是为自保罢了!”
月香将听见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出来,越说越气,主子好心,偏生叫有心人利用,她实在替主子不值!
这时候听月坞的人没走多久,送来的东西还在案上摆着,没来得及收拾。辛柳听完,明白月香为何生这么大的火气,梳头的动作微顿,她不自觉地看向主子,一时没有出声。
六宫各有各的心思,秋蝉的话的确没错,张贵人与主子交好,本就是利益相交,存了不纯之心,是在借主子的宠爱,保全自己。转而一想,主子与张贵人交好,何尝不是存了这样的心思。秋蝉所言坏就坏在,彼此心知肚明的事儿,偏生叫她挑明说出来,不止说出来,还巧合地让月香听了去,换作是谁,都要觉得膈应。
明裳眉心微蹙,宫灯照出的剪影映着她的侧脸,她抬起眸子,眼神怀疑,“你听清了,是秋蝉亲口所说?”
月香应声:“奴婢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当时蕊儿就在奴婢身边,定然不会有错。”
“主子是疑心有人故意为之,说下这种话,挑拨主子与张贵人之间的关系?”辛柳说出自己的猜想,此事确实疑点重重,怎会这般巧合,叫顺湘苑听见了这种话。巧合多了,未免不是有心人算计。
月香不忿,“秋蝉是张贵人进宫从府里带着的,主子的心腹自然都是主子的意思,即便是有人引奴婢听到那几句话,可不妨那些都是张贵人的心里话!奴婢是替主子不值得,主子与张贵人交好,来日怕是要为旁人做嫁衣!”
“行了!”明裳沉下声,脸色冷下来。
月香这才意识到自己多说了话,身子抖了两下,扑通跪到地上,“奴婢失言,主子恕罪!”
月香活泼,即便只在私下犯这心直口快的毛病,次数多了,日后难免也会在人前生出事端。
这性子实在要改改。
明裳头疼地揉了揉额角,“你可知你错在何处?”
月香是家生奴,从小被夫人选中陪着小姐,小姐从未对她说过这么重的话,月香心底委屈,却也明白自己方才言行无状,不分青红皂白就把错处叩到了张贵人头上。倘若此事是被有心人利用,才中了那些人的路子。
她眼圈倏然就红了,“奴婢性子莽撞,又给主子添乱了……”
月香的母亲是明裳的乳母,因她脾气泼辣,以前在府中,没少被乳母罚过,她倔得厉害,那时不见她掉一滴眼泪。明裳自觉自己语气虽重,也不到把她吓哭的地步,一时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
“你知道自己的性子,还不改改,长此以往,我也不是事事都能保住你!”明裳缓下脸色,声音仍旧冷。
月香哭得一抽一抽的,抬手抹掉眼泪,“奴婢知晓主子都是为了奴婢好,奴婢也不知为什么,听不得旁人说主子半点的不是……”
“奴婢以后改,再也不乱说话了……”
明裳好笑,却打定了主意要这丫头改改性子,“你性子急躁,我便罚你每日抄写经书静静心,日后再犯,定然不再轻饶!”
月香泪眼八叉地退出内殿,辛柳为明裳梳好发,才含笑开口,“月香不喜读书,日日要抄经书,想必定会把主子的话铭记于心。”
母亲会选人,辛柳稳妥心细,月香胆大泼辣,伺候在身边,确实顺心。
明裳瞧见案上还没收走的匣子,拿到手中打开锁扣,里面呈着的是一副翡翠手镯,翡翠幽幽散着绿光,成色极为通透,是上上之品。
辛柳注意到主子的神色,犹豫片刻,低下声,“此事主子打算如何?”
明裳轻拧起眉心,觉得此事颇为古怪,“张贵人行事素来稳妥,既决意与我交好,段然不会容许身边人说出这种话。”
“秋蝉是张贵人带进宫的丫头,我与张贵人之间的情谊尚浅,怕是还比不上她对秋蝉的信任,此事不能直言。倘若秋蝉当真已经背主,张贵人如今有了身孕,留这么一个人在身边伺候,难保不会害了她。”
无论如何,都是两难。她要想知道究竟,必要先知晓秋蝉是谁的人,既是张贵人的心腹,又怎会背主,还是旁人有了她什么把柄。
……
又过一日,昨夜张贵人睡得不好,月份越大,孕反愈发严重,适才天还未亮透,听月坞上上下下就忙了起来,宫人进进出出伺候主子盥洗,内殿不时传出女子阵阵干呕的动静,张贵人扶着宫人的手臂,眼底泛泪,还未用早膳,盂盆只呕出酸水,她面色苍白,冷汗沁着额角,半个身子几乎脱力,难受得厉害。
水琳见主子这副模样,急得都要哭了,“奴婢这就遣人去坤宁宫向皇后娘娘告假,主子今日在殿里歇歇吧。”
今日不知怎的了,身子确实十分不适,张贵人无力地倚靠到床榻边,点了点头,水琳急急离开内殿,秋蝉拿了引枕垫到张贵人腰后,细心擦去了张贵人眼角的湿润,面露担忧,“主子有孕不可马虎,奴婢遣人去传太医吧。”
张贵人也知自己的身子大意不得,捧着暖炉子微阖起眼,一大早被折腾醒,这会儿舒坦些,觉出困意。宫人引着太医进殿,张贵人已经睡了一会儿,秋蝉悄声提醒,压低着声线,但张贵人浅眠,听见动静疲倦地掀起眸子,扶着宫人坐起身,太医这才上前诊脉。
女子孕中得反应因人而异,太医看诊过脉象,道句无碍,写了方子拿给宫人煎药,退下了身。
得知自己身子无事,张贵人放下心,忽想起什么,随口问了一句,“倒是忘了昨日让你送去顺湘苑的翡翠手镯,宓才人可有话带给我?”
秋蝉收拾床铺的身子微不可查地顿了下,很快恢复如常,“奴婢瞧着宓才人很是喜欢,拿着看了好一会儿,还试戴了手腕,很是合适。”
张贵人微微一笑,“宓才人爱俏丽,皇上送赏的东西里,唯有那玉镯最是衬她。”
秋蝉扶着张贵人躺到床榻里侧,眼眸不动声色地觑了主子一眼,似有不满地抱怨,“宓才人虽是喜欢,奴婢却听说顺湘苑早就堆满了御前的赏赐,主子把这种好东西送过去,也不知宓才人是否真心领情。”
银炭噼啪响了两声,张贵人笑意淡下来,漫不经心地把玩两下腕间碧玺手钏,轻抬起眸子看向秋蝉,神色不明,“为何这么说?”
秋蝉心口一跳,眼睫快速眨了两下,下意识避开张贵人的视线,转身碰了碰案上放着的青釉壶边,倒了盏温水,回声道:“深宫艰难,人心叵测,主子如今有了身孕,奴婢是害怕被有心人利用。”
张贵人视线轻描淡写扫过她,接了温热的熟水,捧着茶盏的底,良久才开了口,“你跟随我多年,明白我的性子,这些话以后莫要再说了。”
秋蝉惊惶地退后两步,俯身跪到地上请罪,“主子恕罪,奴婢以后不敢再犯了。”
第044章
张贵人挥退下人, 秋蝉出了内殿,悬着的心才落下来,她如何不清楚主子的性子, 主子心思细腻, 看似柔弱,实则最是能狠下心肠, 若非她迫不得已,又怎会去做这种背主的事。秋蝉松开手,下意识扶住门框, 手心沁出的凉汗濡湿了垂下的帷帘。
乾坤宫
今儿司寝司的小太监捧着侍寝的名册垂头丧气地出了乾坤宫,昨夜张贵人侍寝,宫里出了两个有孕的嫔妃,皇上最常去的地方便是顺湘苑,其余旁人, 便是看都不会看一眼, 不止司寝司的小太监难做, 全福海也是日日愁眉苦脸,毕竟皇上点寝这事儿,不止是皇上一人之事, 关乎前朝社稷, 最要紧的,太后虽不在宫里,却也是紧盯着,太后离宫快三年,三年里后宫就两个嫔妃有孕, 全福海能不急吗!
急也没用,他一个奴才, 总不能替皇上做主,那这脑袋还要不要了。
全福海捧着热茶进去伺候,鎏金浮雕花三色铜炉青烟缭绕,茶水奉到御案上,全福海觑见皇上眼底的惫色,不由劝道:“皇上,夜深了,该歇息了,皇上再勤政,也要注意龙体啊。”
茶水飘着干净的云山垂叶,七分热,李怀修指骨拨着杯身,一手翻过未批阅的奏折,淡淡斜睨了他一眼,眼底透着不耐,全福海吓得倏然噤声,脊背生出一股凉汗,不敢再说话。
皇上近日在烦什么,全福海多少明白一点,到了年关,六部呈上一年的支出,亏空颇大,皇上御极以来行休养生息之策,虽有效益,但国库里的银子也是跟流水似的,大把大把地往出拿,入不敷出,长此以往,也不是个法子。
国库空虚,地方也没银子,那银子都去哪了,全福海在御前伺候这么多年自然是知晓一二,皇上心里也是清楚,水至清则无鱼,这种事,可不是他一个太监能置喙的。
李怀修批阅完奏折,已经过了亥时,他倚靠着銮舆,指腹摩挲着象征着皇权的白玉瑞兽祥云扳指,眸色很沉。
……
这日听月坞,前午张贵人吐了两回,没吃下东西,太医刚离开不久,秋蝉闻着苦涩的汤药味,搭在帷帘上的手怔然许久,指尖轻轻攥紧,不知何时掐出了鲜红的血珠。
张贵人月份越大,孕反就越发明显,倘若她这时候动手,神不知鬼不觉,没人会发现。可是,贵人从未苛待过她,她如此行径,实在对不住主子……
“你站在这做什么,主子吃了药口苦,快去拿些主子爱吃的蜜饯过来。”
水琳蹙着眉尖掀开帷帘,打断了秋蝉的思绪。秋蝉回过神,忙避开了水琳的眼光,她把出血的手心藏到袖子里,十分小心,“方才听见主子难受我心中也是不好受,蜜饯昨日吃完了,我再去御膳房拿一趟!”
女子别过脸,转身匆匆跑进刺骨的寒风里,宫中规矩,要去六局八司须得带上对牌,水琳神色怀疑,眼见秋蝉已经跑出宫门,此时再叫来不及了,抬手招来守门的小宫女,遣她拿对牌跟着去御膳房。
殿内泛着浓重的苦汤药味,天冷,张贵人有孕受不得凉,水琳支开槅窗的一道缝,顺口将方才的怪事说给主子听,“奴婢觉得秋蝉近日似乎有心事,总是神不在焉的。”
张贵人饮着碗中甜水,将水琳的话听了去,放下手中的调羹,微微蹙眉,良久道:“你去查查。”
水琳愣了下,她一时没明白主子是让她去查什么。她和秋蝉同为张府的家生奴,秋蝉伺候主子要比她晚上一年,要比她讨巧机灵,生母又是主子的乳母,在府中时,夫人喜欢秋蝉要胜于她。秋蝉亦是忠心,主子进宫只能带两个丫头,夫人点了她和秋蝉伺候。知根知底的心腹,是段然不会出现差错。
她伺候主子多年,会意了主子的眼色,主子是怀疑秋蝉有了异心。
……
小宫女出听月坞,不见秋蝉姐姐,只得拿着对牌先赶去御膳房。刚绕过一条宫道,看见了秋蝉姐姐的身影,小宫女面上一喜,正要唤出声,见秋蝉姐姐面前还站了一个高大的身影,看身形衣着,似乎是轮值的侍卫。
两人举止十分亲昵,秋蝉团起手绢,塞到男人怀里,红着脸转身跑开了。小宫女惊得瞪大了眸子,见那侍卫要转身,忙抚住胸口避去了宫道里侧。胸脯扑通扑通地乱跳,小宫女吓得不轻,宫规森严,宫女与侍卫私/通是大罪,她虽是三等的洒扫宫女,却也明白,此时叫旁人看见,就是给了主子的把柄!
但秋蝉姐姐是主子贴身的人,倘若她禀告给主子,主子不相信又该如何是好,即便主子相信,也不会重罚了秋蝉姐姐,届时才是最大的罪人!更何况,秋蝉姐姐平日待她不薄,她也忍不下心背后捅秋蝉姐姐一刀。
小宫女惴惴不安,怀着一肚子心事,冷风吹到脸上,摸到手中对牌,她才想起来还要去御膳房给主子拿蜜饯。
……
张贵人孕吐,已久几日未去坤宁宫问安,落在旁人眼里,就变成了张贵人有孕后放肆起来,有意找借口做给旁人看,平白让人眼红。
散了问安,杨贵嫔扶着高隆的肚子,嗤笑一声,“分明之前身子还好好的,过了这些日子,可算是安分不下去了。”
能从杨贵嫔口中听得安分二字,听到这话的嫔妃不由得抽了抽嘴角,杨贵嫔有孕后,后宫里谁能比她折腾。
明裳踏出坤宁宫的宫门,听见这话,皱眉瞧了眼前面的杨贵嫔,放在以往,杨贵嫔可是不会说出这种夹枪带棒的话。
宫人垂头清扫宫道的积雪,杨贵嫔扶了扶鬓角,不知是有意无意,朝后面的女子轻描淡写掠了一眼,扶着宫女的手腕,袅袅婷婷上了轿撵。
枝头的红梅开了两朵,转眼皇上已有数日没进后宫,六宫嫔妃眼巴巴盼着,纵使是一向惫懒的明裳,也察觉出了不对。
月香心思活络,宫里查探秋蝉就交由了月香。明裳思来想去,也只能用这个法子,暂且按兵不动,秋蝉是张贵人带进宫的亲信,跟随张贵人多年,若不是有把柄在旁人手上,也不会心存挑拨。如果秋蝉没有问题,那便是明裳最不愿相信的结果,她识错了张贵人。
数日过去,宫里宫外都还未查到消息,明裳这日才有意识,皇上已经许久没进后宫了。
……
近日外邦使臣觐见,全福海候在门外等着伺候,隆冬天寒,他使劲儿搓了搓双手,哈了口气,勉强觉得热乎。
眼瞅着要到晌午,全福海正琢磨准备午膳,就见远处女子影影绰绰的狐裘走近,他揉了两下眼睛,才瞧出来,今儿出奇,宓才人竟到了乾坤宫。
皇上没进后宫这段日子,不是没有嫔妃到御前送过羹汤,结果与以前一样,全都进了守门小太监的肚,暖了小太监的身子。该来的人不来,不该来的倒是来得勤快。宓才人在这其中,自然是那该来的人。全福海不敢把宓才人当寻常嫔妃伺候,忙扬起一张笑脸,上前福礼,“奴才请宓主子安。”
他瞄了眼宫人提着的食盒,笑呵呵的,“宓主子来得巧了,奴才正要去传膳呢!”
御前伺候看似是个体面的活儿,个中苦楚只有御前的宫人知道。伴君如伴虎,不知什么时候惹了皇上不悦,脑袋就直接搬家,故而,在御前伺候,最要紧的是顺从圣心,让皇上高兴。
明裳也明白那个道理,皇上多日不进后宫,料想是前朝又有了棘手的事务。更何况当今这位于女色不甚热衷,将大魏基业看得重要,明裳今儿来,便是抱着别样的心思,在这后宫里唯有独得圣心,才能走的更远。
“全公公不必多礼。”
全福海知晓宓才人来意,讪笑一声:“这时候外邦使臣还在内殿,宓主子怕是要等上稍许。”
话音刚落,殿门推开,殿里穿着异族服饰的使臣相继而出,全福海领头恭送,明裳作为后宫嫔妃自是要避开,待没了人,全福海回来引明裳进殿。
乾坤宫主殿内生着炭炉,要比殿外暖和,进了内殿,驱散掉外面的寒气,明裳屈膝福身时轻抬起眸子,偷偷瞧了眼男人的脸色。
便是这一眼,让高位的男人抓个正着,台阶下的女子裹着厚厚的狐裘,侧着巴掌大的脸蛋跟个小狐狸似的偷瞄他。李怀修眉心一跳,抬手压了压太阳穴,是太惯着她,换作旁人敢这般窥视圣颜,早就拖出去杖打一顿。
“你看什么?”
男人沉着声,语气显然不好。
明裳撇了撇嘴,自顾起了身子,提着食盒走到御案旁,理直气壮地抱怨道:“皇上许久不来看嫔妾,怕是都要忘了嫔妾长什么样了……”
满口的胡言乱语,李怀修眼皮子掀过去,勾唇讽她,“朕不去,你就不知道自己过来?”
“大冷的天儿,嫔妾又没有仪仗,跑来跑去万一冻坏身子,染了风寒给皇上,嫔妾才是死罪。”入了内殿,明裳冻得发白的脸蛋生了红润的血色,肌肤如雪,桃腮带晕,娇滴滴地跟男人撒着娇,李怀修就是有气,也被这副模样弄得烟消云散。
红颜祸水确实说得没错。
难得李怀修没训斥这女子,他拨了拨扳指,黑眸淡淡,“行了,就会跟朕花言巧语。”
男人虽是没在训斥,话里话外都是讥讽,明裳听得委屈,六宫人人都要奉承这位君王,怎么到她这就成花言巧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