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的钟声已经传遍全城,城中的百姓们也已得知天子驾崩的消息,整个京都都沉浸在悲痛寂寥的氛围中,宫门外,也没有寻常从各个坊间赶来参加朝会的大小官员们——一整个晚上,他们都留在宫中,天子的身后事,已在进行之中。
只有东宫内外有些不同。
萧元琮已被送回少阳殿,在一众内侍、宫女们的低泣声中,奄奄一息地躺在榻上。
他已坚持了数个时辰,韩太医始终守在殿中,也不替他拔去插进心口的那支竹箭——竹箭短小,早已深深嵌入皮肉之中,被强劲的力道紧紧包裹着,不时有鲜血渗出,一旦被拔去,便会血流不止,迅速咽气。
萧元琮的意识早已模糊,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更不知道自己还在等什么,耳边隐约传来哭泣的声音,他已不大能辨得清到底是何人,只是多年来深入骨髓的习惯,让他知道,其中定有余嬷嬷和王保这二人。
“殿下……”余嬷嬷跪在榻边,早已哭得肝肠寸断,再流不出泪来,“老奴对不住先皇后!”
她仿佛一夜老了三十岁,原本干练笔直的身躯佝偻在榻边,满面皆是憔悴和绝望。
当初,先秦皇后去世后,她曾发誓,要用一生心血好好照料太子殿下,没想到,却眼睁睁看着他在这么年轻的年纪里,就遭此劫难。
没人比她更明白太子的孤独,明明身在皇家,身份尊贵,却偏偏可以用上“可怜”二字。
“这世道,为何待殿下如此不公!”余嬷嬷跪坐着,无力而绝望地趴在萧元琮的胳膊旁,也不知安静了多久,忽然抬头,将这些年来一直压在心里的不满说了出来,“明明都是陛下的孩子,为何过得这样艰难!”
已经神智模糊了许久的萧元琮,再度被麻木的疼痛拉回了神。
他张了张干燥的嘴唇,蠕动两下,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王保的情绪比余嬷嬷再内敛些,从头至尾只是红着眼眶,什么也没说,见状拿了沾水的帕子,在他的唇间擦了擦。
这便算是最后尽忠的方式。本是高高在上的储君,从来都以最完美的一面示人,如今即使败了,也要让他走得体面些。
“嬷嬷,”萧元琮气若游丝,发出的声音宛若呓语,“结束了,别哭……”
余嬷嬷哪里忍得住,已然干涸的双目再次变得通红。
而东宫其他属臣们,则像先前守在天子病榻外一样,再度守在太子的榻前。
有少数几名属臣,也许是因为过于害怕,也许是为了尽快划清界限,已经像年迈的齐慎一般晕厥过去,被暂时留在宫中,由太医们瞧着。
余下的大多数人,则还是选择跟来了东宫。
他们的身份,决定了他们的立场,先前那么多年,对太子也从来忠心,根本不是“临阵倒戈”便能洗清的。
傅彦泽也在其中。
“真是没想到,局势会在转瞬间扭转……连靳将军都受了重伤。”方才在延英殿外同傅彦泽悄悄说话的同僚再度在他的耳边低语,“从光,你可以不来的,毕竟你才入朝还不到一年。”
傅彦泽沉默了片刻,轻声说:“照官职而言,我便该出现在这儿。”
不知过了多久,少阳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熬了整整一夜,却半点没有困意,一听到动静,在外人还未反应过来时,已先一步朝外看去。
殿外天色微亮,殿门开时,外头的寒意被卷入殿
中,激得众人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而就在那逐渐打开的一方天地里,一个身披氅衣的美丽女人踏了进来,朝着卧榻的方向快步行来。
她的脚步十分轻盈,身形亦没有因为氅衣的包裹而显得太臃肿。然而,最吸引众人目光的,不是她浸润在寒风中后变得格外惊艳的白皙皮肤与鲜艳红唇,而是她脱下氅衣后,露出的隆起的小腹。
“那、那不是穆娘子?”旁边安静了一会儿的同僚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她怎么来了?还怀着孩子……先前明明说是其他人——”
说到这儿,他慢慢回过味来,哪有什么其他人?分明就是这个乳娘!
所以,怀着太子孩子的,是这个乳娘,这个早就有过不少传闻,还被太子亲自澄清过关系的乳娘!
属臣们几乎都已反应过来,原本颓丧而沉痛的气氛被冲淡了几分,忍不住悄悄议论起来。
傅彦泽没有说话,只是抬着头,看着从殿外一点点走近的云英。
不过,从头到尾,她的目光都落在榻上的萧元琮身上,半点没有移动,从他面前经过时,更是没有一点停留。
傅彦泽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默默垂下眼,悄然握紧身侧的两手。
她怎么会来?这时候,城门才开,定是提早自行宫出发,才能及时赶到。
如今宫中已被吴王控制,她能进来,显然已得到吴王的首肯。吴王想做什么?这个女人自己又打的什么主意?
他越来越怀疑这二人之间的关系。
第142章 变数 就让它永远都烂在肚子里吧。……
跪坐在榻边的余嬷嬷瞪眼看着忽然出现的云英, 张了张口,眼里还带着残存的悲愤,似乎像说点什么, 可最后,还是一言不发地起身, 退到后面,让出位置。
到这时候, 她早已妥协,不论这个女子如何, 都是太子喜爱的女子,怀了太子的孩子,兴许, 也是太子在弥留之际唯一的安慰了。
“殿下, ”云英一手扶着腰, 一手搭在榻沿上, 缓缓半跪坐到脚踏上,轻声道,“奴婢来了。”
萧元琮无神而迟缓的眼珠再次动了动, 慢慢向她转来, 呆滞地看着她,似乎闪了一线光芒。
“起来。”
他的嘴唇颤抖地蠕动一下,用气声说出这两个字。
在人生的最后时刻,他本能的反应, 仍是让她起身,以免身子不适。
有那么一瞬间,云英感到鼻尖一酸,一股泪意迅速积聚在眼眶中, 几乎就要溢出来。
她抿了抿唇等那股酸涩感完全过去,才轻声道:“奴婢坐着呢,不觉得难受。”
萧元琮从来不是个十恶不赦的人,她一直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哪怕她内心一点也不喜欢这个男人。
如果没有那样一个父亲,没有从小到大受到那么多制约,长久处在重重危机中,他定能成为一名受万民敬仰的储君,乃至天子。
可惜上天就是如此不公,给了他不俗的才能,更给了他那样的身份,让他,乃至他身边的大多数人,都认为他生来就该拥有那个位置,然后,再生生将其夺走。
如此残忍,让人忍不住感到唏嘘。
萧元琮扯了下嘴角,目光迟缓地向下移动,落到她被榻沿挡住一半的腹部,渐渐流露出遗憾和无力。
他从没露出过这样的神色。
“他答应善待你。”他奋力地蠕动唇瓣,用极其虚弱的气声说出这几个字。
声音太小,云英起先没有明白他的话,可瞧他已几乎没有力气,只是撑着最后的精力,同她交代出这话,她实在不忍心让他再重复一遍,只好在心中反复回想,这才明白过来。
“他”自然指的是萧琰。
她垂下眼,再次掩住其中泪意,心中的怜悯之意在这一刻几乎到达顶峰。
“殿下这时候还为奴婢担心,让奴婢实在无以为报。”她轻声说着,忍不住握住他的一只手。
她不禁想起当初在城阳侯府中,最绝望的时候忽然遇到太子时的情形。那是走投无路的人,好不容易抓住救命稻草,是已溺水的人,无助扑腾时,抱住一根浮木的感觉。
太子是她的救命恩人,即便这恩情,在后来的许多事发生后,已尽报答,但对云英而言,这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事。
“奴婢答应过殿下,若将来有能帮得上殿下的地方,定要报答。”
那是她才入宫时,偶然之间,与太子的一段对话。那时,只以为是一句戏言,根本不可能有成真的那一日,毕竟,他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天潢贵胄,而她只是个小小的婢女,在那些达官贵人的眼里,几乎卑微到尘埃里。
她本想在最后一刻告诉他,关于她腹中孩子的真相,可是现在,忽然什么也不想说了。
为什么不让他走得轻松些,走得少些遗憾?这样残忍的真相,就让它永远都烂在肚子里吧,只当是兑现当初那句诺言。
萧元琮已说不出话来了,呼吸亦是微乎其微,目光定在云英的身上,呆滞的,好半晌才挪动开些,似乎越过了她的肩头,看向更远的地方,仿佛那里,有他一直想要得到,却一直没有真正触碰到的东西。
生机就如握在手中的沙砾,飞快地从指缝间流逝,直到所剩无几,唯有眼中那两点光,显出他还残存有最后一线知觉。
云英扶着后腰,挪动身子,好离他更近些。
“也许他也不会如愿,”她凑到他的耳边轻声说,“殿下的身边曾有那么多人,他不见得就会顺利得到那个位置。”
这是她的直觉,一种随着待在他身边的时日,一点点养成的一种直觉。
萧元琮似乎听到了,也不知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嘴唇再次蠕动,却连那点气声也没有了。
云英清楚地看到他的口型,待在他的身边一年多,她几乎没看到过他说这两个字,可还是一下就猜到了。
“齐慎。”
下一刻,他眼里最后的光芒也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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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英殿外,礼部的官员、差役,还有数不清的内监,已进入料理天子身后事的过程中。
而先前晕厥过去的大部分官员,却仍旧没醒,反倒是最为年迈体衰的齐慎,在太医施针、喂参汤后,率先清醒过来。
一直守在延英殿附近主持大局的萧琰得到消息的时候,才刚听赶入宫中的府兵统领回报这一路的情况。
“兄弟们入城时,不曾打扰任何城中百姓,沿途过来时,也许是天色太早,没见到多少人迹,又或者是天子骤然驾崩,令百姓伤心惊惶,纷纷选择闭门不出,至于宫中,亦有十几名内监、宫女想要趁乱逃走,不过,并未引起太多混乱,完全可以控制。”
萧琰淡淡“唔”一声,并不觉意外,早在谋划今晚之事时,便已料到如今的结果,只要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便可。
他更关心的是云英。
“她呢,来了吗?”
没有指名道姓,副将愣了愣,立刻明白过来,答道:“已照殿下吩咐,一瞧见城中的烟花,便派人去行宫接来穆娘子,娘子已在属下们的护送下顺利入宫,眼下,应当正在东宫。”
一听“东宫”二字,萧琰立刻皱眉。
“去那儿做什么?谁让她去的?”
副将看他一眼,赶紧撇清关
系:“是穆娘子自己要求去的,一入宫便过去了。”
萧琰的面色顿时变得有些不快。
“属下听说小侯爷还在东宫,兴许娘子是关心孩子……”副将想了想,补上一句。
就在这时,一名内监匆匆跑来,报道:“殿下,齐相公已醒了!”
萧琰闻言,暂将方才的不快按下,一面往那边去,一面问:“齐相公情况如何,一切可好?太医怎么说的?”
内监答道:“太医说,齐相公是悲愤交加,急火攻心,才导致突然晕厥,眼下已缓过来,暂无大碍了。只是……齐相公要见殿下,他说——”
内监似乎有些犹豫,不知这话该不该直接说出来,但想到萧琰很可能立刻便要过去,还是得提前告诉他才好有所准备。
“齐相公说,殿下是不忠不孝、谋权篡位的逆贼,绝不会让殿下得逞……”
萧琰才刚刚缓下来的脸色再度紧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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