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转身就要走。
“大人!”云英出声唤他,同时抬手,握住他的一只手的手掌外侧,“能否听我将话说完?”
傅彦泽的身子猛然一僵,一种无法言说的柔软触感自手掌边缘传来,起初只是温热的,很快,在他还未反应过来之际,那种温热就化成了刺痒,让他浑身上下的大多数感受都集中在那一处。
“娘子想说便快说,”他觉得自己应当用力甩开她,可真落到动作上,却只是轻轻转了转掌根,就算是拒绝了,“何必这样拉拉扯扯!”
这里到底是东宫,人多眼杂,万一被人发现,他们二人就是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云英自然懂得他的意思,却没松手,反而更不肯放开他:“我只担心大人生气,不等我说完就先走了。”
她说着,另一只手也抬起,握住他掩在袖袍下的手腕,引着他朝更隐秘昏暗的地方行去,以免被旁人瞧见。
傅彦泽一脸不耐与戒备,可脚步还是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
“好了,”待一停下,他又压低声催促,“快说吧!”
云英抬头望着他,这才轻声道:“那日我对大人避而不见,实在是因为知晓殿下很快也要驾临府中。”
傅彦泽没说话,紧抿的薄唇甚至有些发白,仿佛用了极大的力气。这般僵硬,并非为她说出来的话,而是因为她放肆的指尖。
那只握在他腕上的柔荑先松了,却未完全挪开,还没等他喘一口气,那光滑中带着热度的柔软指尖,就那样若有似无地自他的腕间流连至手背,再从手背边缘轻扫而过,最后,落到他手掌的另一侧,再度握住。
如此一来,她便是两手分别握在他手掌的两边,将他的这只手牢牢抓住。
其实她没用多大的力气,本就是柔弱女子,那十根葱尖似的纤细手指,分明软得不像话,只要他稍稍用力,就能轻易挣脱开来。
可是他没有。
方才还做了个样子,不痛不痒地转了手掌,此刻根本动也不动,就这么纵着她拉住自己,一点点靠近自己的身侧。
耳边还有她压低了声,带着点委屈的话音。
“大人有所不知,侯府的那道侧门,因开在偏僻的巷子里,巷子的宽度又恰好能容车马通行,十分方便,所以,殿下每次驾临,也都是从那儿入府,我恐大人在那儿逗留,酿成祸事,才让穗儿过去提醒,绝非有意避着大人。”
他一字一句都听进去了,反应却变得极其迟钝,好半晌也没明白过来她到底在说什么。
眼看她的目光变得迟疑,似乎因为他久久没有反应,又想开口说些什么,他想也没想,先一步不耐道:“娘子说完了?”
云英先是点头,再摇头,问:“大人可愿原谅我了?”
“娘子将我想成了什么人?”傅彦泽脱口道,“我从没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实在谈不上‘原谅’二字。”
云英默了默,这少年郎果然还在嘴硬,也不知是谁,这两月里,数次对她爱搭不理,甚至视而不见的。
“多谢大人宽厚,”她低下头,先松了一只手,“是我多虑了,以小人之心,度了大人的君子腹。”
炎热的夏夜,傅彦泽竟莫名感到手掌的一侧袭来一阵凉意,紧接着,心头也有些怅然若失。
他咬了咬牙,猜测她是否该完全放开自己。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宴席上,原本平缓的欢笑言谈声忽然有了细微的变化,紧接着,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寂静。
似乎所有人都在同一时刻停住了动作。
本就没有乐舞声,东宫的空气顿时变得凝滞,不远处,夜空中,隐隐传来一阵沉闷而有节奏的声响。
咚——咚——咚——
似乎是击鼓声。
云英和傅彦泽都暂时停了动作和话语,目光四下搜寻,想要辨别那鼓声的来源。
“是西面。” 傅彦泽低低开口。
云英也听出来了:“东宫西面乃是前朝衙署,这个时候,朝中官员早已散职回家,怎会有鼓声传来——”
说到这里,两人视线相对,皆愣了一下。
衙署之外,的确有一面高过人头顶许多的大鼓,那便是登闻鼓。
-
前庭之中,
众人正面面相觑,纷纷看向坐在首座的萧元琮。
“殿下,” 有一名离得近的官员,迟疑着开口,“这似乎是有人在敲登闻鼓。”
一经提醒,其他官员也觉有道理。
大周随前朝旧制,于京都宫城外衙署前设登闻鼓,专供有冤者申诉,伸冤者无论姓名,不拘身份,不分昼夜,皆可敲击。
只是,除京都外,各州府衙署前,也皆设有登闻鼓,各地百姓须先在各自的州府审理过后,再有不服,方可上京。
不论是百姓还是朝官,若敲击京都登闻鼓属越级,则立案提审前,提告者须得先受一道酷刑,以证明自己并非诬告,因此,这些年来,当真用上这面鼓的,屈指可数,入了夜才敲的,更是少见。
鼓已响了一阵,想来宫门处已有守卫前去处理。
就在众人要吩咐人前往探听消息的时候,已经有一名侍卫快步入内,拜在正中空地上。
都知晓他是来报登闻鼓之事的,既然已经闹到宫城来,自不会是什么秘密,遂未等萧元琮开口,下面便有人替他问了出来:“方才可是有人敲了登闻鼓?到底是何人,问清了没有?”
“正是,”那侍卫点头,说到此处便有些犹豫,抬头看了一眼太子,“来人是——是吴王殿下派来的……”
众人都惊了一惊,不料已远在广陵,多时未再敢有任何动作的吴王,竟会派人上京来敲登闻鼓。
人群中,有人率先发问:“地方之事,敲登闻鼓,可是要受刑的,那人可曾先带去受刑?”
侍卫有些为难,迟疑道:“吴王封地在吴,姑且算地方的案子,可他也是圣上亲子,亲王之尊,唯有中央可审,说起来,又不算越级,是以臣等也不知该如何处置。”
此话也有道理,每桩案子隶属何处,自有讲究。
而萧元琮则迅速捕捉到了他迟疑的真正原因。
“来人所诉何事?”
老二专程送入京中敲登闻鼓,想必是要给他一个下马威,见侍卫想上前来单独先说与他,他越发确定自己的猜测,干脆地摆手:“直接说吧。”
横竖瞒不住,不如直接说出来,也好让众人都跟着出一出主意。
侍卫的脸涨红了,小心翼翼觑他一眼,片刻后,才说:“吴王状告扬州知府未能维护治下安宁,以至吴王就藩这三个月里,屡遭贼人暗算,前几日,又有一波贼人半道伏击,被王府府兵当场拿下,如今,已将人扭送入京……”
众人起初还没回过神来,不懂何时广陵城中的治安已落到如此地步,堂堂藩王竟能连遭数次袭击,闹到要直接状告知府,实在太过荒唐。
可再一转头,看到高座上的萧元琮已然沉下来的脸色,有人便很快反应过来,背后一阵寒凉。
吴王要告的,哪里是什么扬州知府,分明就是将矛头直指太子!
除了太子,还有谁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屡次派人到广陵城中袭击吴王?只有还没坐上皇位,仍旧忌惮着他的太子。
此事,东宫的属臣们几乎都不知晓,此刻听说,也都不愿相信。
素来仁慈的太子,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定是吴王就藩后,仍不甘看着太子渐入正轨,故意找茬来了!
然而,也有一些人留意到侍卫方才提到贼人被当场拿下,也扭送入了京都——想必人证和物证都已齐了。
“案属三司,眼下,该已分别通知过去,让人前来处理了吧?”
“事关重大,必得要三司会审,绝不能容他随意诬陷!”
“既是吴王状告,怎么不是吴王亲自来敲登闻鼓?此事恐怕于礼不合!”
一时间,属臣们议论纷纷,有几个喝多了的,才说几句,已面红耳赤,一副义愤填膺,甚至要争执起来的样子。
傅彦泽安静地在角落中坐下,从始至终都没有开口。不知为何,如今的他,听说任何旁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事,都不会再感到惊讶。
大约是越发看透太子为人的缘故,他甚至不用说服自己,就轻易相信了这就是太子的手笔。不过,太子爱惜名誉,应当不会就这样被抓住马脚。
眼看殿中的嘈杂愈演愈烈,有了止不住的趋势,上方沉默许久的萧元琮终于开口。
“好了,诸位卿家的意思,孤都明白,既然敲了登闻鼓,就要按照规矩受案查办,今夜就到这儿吧,一会儿恐怕还要劳动三司的几位臣工们忙碌一宿,明日早朝时,也好直接将事情拿出来,共同商议。”
他的表现十分坦然,似乎半点也不觉得惊慌,让许多方才心生怀疑的臣子们暂时放了心。
众人再顾不上饮酒,纷纷放下酒杯,自榻上起身,一一行礼告退。
这一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回去的路上,傅彦泽先与几位同僚同行了一路,到分岔口时,各自分开。
他先回了一趟位于怀远坊中的家,将身上的官服除下,换上一身寻常的深色胡服,同母亲打了声招呼后,便再度出门。
这一次,连马也未牵,只身走了出去,趁着夜色,上了坊门边一辆将将停下不久的小巧马车。
第130章 闺房 这才是真正的她的闺房。
那是城阳侯府的马车, 正是云英每日出入东宫所乘的那辆。
不过,如今车中坐的,却不是意料中的云英, 而是她身边的侍女茯苓。
傅彦泽一进去,便感到有些后悔, 又不好立即转身下车,只得僵在座上, 进退两难。
茯苓看出他的尴尬,掩唇笑了笑, 指着身侧一个油纸包说:“娘子已先回府了,奴婢是来替娘子买平康坊的羊肉胡饼和毕罗的。”
妇人怀胎,似乎胃口也会变得刁钻, 有时忽然想吃些身边没有的东西。
傅彦泽记得幼时见过邻家的阿叔赶在城中宵禁前, 到铺子里替自家娘子买吃食, 差点被差役拿下的事。
京都城中也有宵禁, 虽比别处都要晚上许多,但算算时辰,此刻距各坊门关闭, 也仅有两刻, 他本以为那女人只回来的路上在怀远坊外逗留片刻,说完话,他便再回去,谁知, 她只派了个婢女过来。
“那便请转告娘子——”他心中不快,但对着婢女,也不便发作,正待将要说的话让这位婢女转达, 却被她笑着打断。
“大人别忙,奴婢愚钝,恐记不住大人的话,娘子正在府上等着,大人有话,还是亲自对娘子说吧。”
她的话才说完,马车已缓缓启动。
傅彦泽皱眉,心里算着时辰,此刻去侯府,必赶不上在宵禁前回来了。好在他有官身,按京都衙署的规矩,六品及以上官员,每季有一次在宵禁后通行的机会。
这并非是要给官员们特权,只是每季都有那么几日,朝中政务格外繁忙,不少官员会选择留在衙署中,待处理完当日事务再回府歇下,有时,官员们被圣上、太子等召见,也会误了时辰,所以才额外多了这条规矩。
大不了,他宵禁之后用了这次机会便是。
夜间道路畅通,大约为了让那女人趁热吃上胡饼和毕罗,马车也行得快,不过一刻工夫,就进了延阳坊。
傅彦泽一路无话,又不好多看面前的这名婢女,只得用心留意外头的情况,待马车靠近那条巷道时,便自觉准备要下车去。
谁知,马车就那样径直从巷口经过,没有半点停留的迹象。
他心中狐疑,刚要询问,就听茯苓道:“娘子吩咐了,让直接将大人带入院里,府上人多眼杂,娘子若夜里到侧门外见大人,只怕不方便。”
马车就这样堂而皇之地从正门驶入侯府,停在云英所住院落的垂花门外。
夜色中,穗儿已等在阶上,待车停稳,便说:“可算回来了,娘子已问过两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