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感激,但凡去东西市,都会捎带些东西回来送给她,这药酒便是他知晓的殷大娘常用的,那家药铺物美价廉,在百姓间有口皆碑,不少上了年纪的都爱用这药酒暖身补气。
再加上近来听说家乡许州的盗匪之乱已彻底平定,各县正逐渐恢复秩序,他心中十分高兴,原本沉重的负担也去了大半,方才才将写好的家书送出去,此刻脚步正有些轻快。
进了坊门,他先回了一趟自己的院子,将多余东西放下,才拎着酒往殷大娘家中去。
眼看再经过一个道口就要到,他沿着墙边,正想再加快脚步,便忽然听到寒风中夹杂着一道猫似的轻呼声。
“哎呀,疼……”
那是个小娘子的声音,轻轻软软,带着撒娇的意味,挠得他心底直痒痒。
他脚步一僵,下意识朝声音来处看去,却只看到一片孤零零在风中飘荡的常春藤,和一扇隐在藤蔓后不起眼的小小角门。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青天白日,竟有这等胡思乱想,他一边暗暗自责,一边要加快脚步离开。
谁知,脚步还未跨出去,便紧接着又听到一句回答。
“那便走慢些,我扶着你。”
这一回,是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耳熟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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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英觉得□□有些酸痛。
照理,她已是生过孩子的成□□人,不至于那样娇嫩。可方才兴许太过心潮起伏,只想同靳昭享尽这心意相通之下的人间至欢,她实在有些克制不住。
在水中也好,到榻上也罢,她都紧紧缠着他,不愿有一点松开的时候。
起初他还有所顾忌,生怕自己若尽全力,会教她吃苦头。可她缠得太急,比二人第一次在宫中被人下药时更急,仿佛急于证明什么似的,让他渐渐失去了一步步来的耐心,直凭着一腔热意,大开大合,横冲直撞,这才将她安抚住。
她当时被蒙蔽了神志,忘了自己来时被马车颠得浑身差点散架,直到此刻重新梳洗好,要回去看孩子,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身上有了酸痛感。
才出屋时还好些,靳昭干脆抱着她一路穿过院子,走过垂花门,趁门房上的老夫妇二人没留意,快步绕到角门处,没
教她受一点累,可再要出去,便只能自己走了。
云英站在门边,才迈了两步,便觉得难受。
先前在城阳侯府不是没有过这种情形,但她从不愿向武澍桉撒娇讨好,始终只像个冷美人似的,不肯给他一丝好脸色。
如今对着靳昭,却觉得有无限柔情想要让他瞧见。
她软着身子说疼,朝他身上靠,他耳热的同时,手已扶到她背后,将她半托起来,说:“那便走慢些,我扶着你。”
云英心中欢喜,就这么腻在他怀里,借着他坚实的臂膀,一步步朝角门边去。
外头是坊间的小道,虽然平日人不算多,但毕竟不是万无一失,在门打开时,她还是站直了身子,不用他扶,自忍着酸痛,跨过那道不算高的门槛。
只是门槛之外,是个小小的斜坡,因下过雪,结了层薄冰,在日头底下将化未化,云英提着裙摆,小心地跨过去,恰踩在冰面旁的空地上,却因双腿有些打颤,鞋尖到底还是碰到了还未化开的冰面边缘。
幸好靳昭身手矫健,在她身子还未开始摇晃时,便先伸手过来扶了一把。
云英握着他的手,没有立刻放开,而是冲他笑笑,直到踏上平地,才与他稍分开半步。
在茂密的常春藤后,一方小小的阴影下,本该十分不起眼。
可是方才一听到声响,便赶紧走远两步,躲到斜对角墙边的傅彦泽,却将两人的动作看得清清楚楚。
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虽然只是扶一把的动作,可中郎将的手扶的不是那娘子的胳膊,而是她的腰,瞧二人的姿态,哪怕只片刻便分开,也掩饰不了其中的亲昵与暧昧。
傅彦泽年纪小,不通人事,平日见到小娘子,都是尽量远离,以免惹不必要的麻烦,是以他最知晓,男女之间如何做才能避嫌,而方才中郎将却全无半点要避嫌的意思!
原来他没有误会,中郎将没有娶亲,也没有养美妾,却和东宫的乳娘有私情……
他呆愣地站在寒风中,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后背的汗已变凉,原本的热完全褪去,提在手中的那壶药酒也始终没有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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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昭将云英送到家中后,只留下一道用了一餐午膳,便又要去衙署当值。
临去前,他将云英带到自己那一边的院中,嘱咐她夜里带着阿猊与殷大娘睡在一处。
“我近来都不得空歇在家中,分与我的城东南那一片,临近年关,夜里多了许多小案子,应当是有先前流窜于冯邑郡一带的盗匪四散开,趁着年末人多,潜入京中作案,我须得夜夜紧盯着。”
其实整个京都守备分作两边,一边负责京都城中治安,专捉拿奸恶之徒,日常多与百姓和大理寺、刑部等打交道,另一边便是由武成柏所掌管的,专门负责京都各大城门以及周边各县的军事防卫,偶尔在最热闹的几处路口设巡逻处,除此之外,不大管治安之事。
但眼下却是两边的职责都要担一些,才好度过这段时间。
云英知晓他的忙碌,能抽出空来已十分不易,心中再是不舍,也未挽留一句,只让他小心些,别太劳累。
“本想让你宿在我屋里,但你带着阿猊,小儿夜里若是有什么事,身边多两个人在也更方便。”此时靳昭的心里全是她,已得了她点头,便完全将她当作妻子一般爱护,“明日一早,我再来送你出城。”
他如今无事不能出京都城,只能替她备好车马,送到城门处。
云英一一应了,这才将他送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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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萧琰换上一身便服,独自骑马去了平康坊。
正是日色欲尽时,平康坊间华灯初上,歌舞声起,一派热闹景象,仿佛将冬日的寒冷都驱散许多。
酒肆花楼边,一个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娇娘、玉雪精致的小倌站在楼上、栏边,冲底下路过的郎君们笑着招呼。
这段日子入城的数千名应考试子,与各地方、各属国入京都来的官员、使臣,让平日就十分热闹的平康坊更显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萧琰行走其中,因姿容俊美,也颇引起不少娇娘的注意。只是他身上那股压人的不羁气势实在有些令人惶恐,每每有人上前想与她说话,便能被他骤然睨过来的眼神吓回去。
他就这样孑然一身,进了一间常来的酒楼,在熟识的小厮指引下,来到早预备好的雅间。
雅间内,已有一位络腮胡的汉子等在其中,一见他进来,便要起身行礼。
萧琰扶他一把,引他入座,沉声道:“如今在外头,不必多礼。”
那汉子待他先坐下,这才敢落座。
此人名孟芩,乃是西北边军主帅徐胜身边的一名心腹卫兵。因萧琰半年前的那一次巡边,徐胜与之交好,约定岁末若边地有异动,便会遣孟芩亲自入京都一趟,代其向天子陈情。
如今人来了,往兵部递了折子,还未得信,便先来见一见萧琰。
二人对饮一杯酒,萧琰方问:“徐公近来一切可好?”
“将军一切尚好,只是如今越发忧心西北的形势。”孟芩说着,皱起了眉,“将军手中那十万人尚好,城防上,经殿下上回的提点,亦牢靠了许多,然而眼下吐谷浑出了乱子,羌人恐怕要趁虚而入,氐人去岁亦收成欠佳,据将军手中收到的密报,恐怕两边有意联手,明年开春,必要开战。”
吐谷浑内乱,西城公主之死,萧琰方才在府中听人说起这两月里的京中大事时,已知晓了。
“吐谷浑是大周在西北一颗用来镇住四方的棋子,看来此次联姻之关键程度,远比朝中大臣们以为的要深得多。”萧琰饮下一杯酒,“明日我入行宫,自会再与圣上细说。”
“殿下,还有一事,”孟芩得了徐胜的吩咐,并不将萧琰当外人,“北庭都护之职,只怕要多物色人选了。”
经西北一带边疆入西域,沿路诸多小国,经数十年来的大小战役,这些小国已于十年前多归附大周,大周遂于庭州设北庭都护府,掌同统诸藩,抚慰征讨。
如今的北庭都护呼延岭万里挑一,虽顶着异族人的姓名,通异族人的话,流的却是汉人的血,既能准确无误地传达朝廷发来的文书,又能与诸国使者毫无障碍地交谈。
最重要的是,他手中也握着一支兵马,关键时刻既能帮诸附国御敌,更能替大周镇守一方,是沙洲、瓜州等地在外的一道屏障。
呼延岭如今年事已高,去岁已递了折子上报朝廷,预备三年后便致仕归乡。
吏部眼下还未定下接任人选,呼延岭那儿也早瞧了几个人,但到底地处偏远,同朝廷的牵绊浅了些。
“最好还是能由朝廷早做打算。”
不必孟芩多解释,萧琰自明白他的意思。
第54章 风雪 我家殿下请穆娘子同车。
雪化了一整日, 天也跟着冷了一阵,到夜里却又下了一场。
清早起来,阿猊便被外头的积雪吸引了目光, 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瞪得溜圆,注视着外头比前一日更甚一层的积雪, 小嘴一咧,啊啊地笑了两声。
云英被他逗笑了, 揉揉他的脸蛋,抱着到暖和的屋里, 解了衣裳喂奶。
如今小皇孙吃的奶一日比一日少,她的奶水也渐少了,阿猊比皇孙稍小三四个月, 吃得也多些, 幸而她身子一向好, 奶水比一般妇人足, 便是少些也够吃。
不一会儿,她扣好衣裳,将小阿猊抱在肩头轻拍, 殷大娘便捧着才刚出锅的热汤饼进来。
“穆娘子, 快用早膳吧!”她将碗搁在案上,自己抱起阿猊,一边拍一边望向窗外,“这样的天, 路可不好走哟!”
昨夜的雪更大些,不易融化,京都城里还好些,有巡逻的差役们铲雪清路, 外头的官道怕就难了,路远,差役们又人手有限,往往只能勉强清出一部分。
“我走慢些就好,”云英心中有数,宽慰道,“如今圣驾在行宫,每日总有车马往来,应当无碍。”
实则她亦想多留一两日,多陪一陪阿猊,但余嬷嬷只准她在外逗留一夜,今日必须回到行宫。
“唉,”殷大娘忍不住叹了口气,“那最好,便是能遇上往行宫去的达官贵人一道走,他们有上好的车马,能替你开
道。”
云英笑笑,没再说话,每日要面见圣上的都已跟着去了行宫,至于留在京都的贵人,若无急事,应当会避开这样的雪天。
她低头看着碗里热腾腾的汤饼。
澄清的肉汤浸润大半,几片切得齐齐整整的羊肉码在洁白的汤饼上,再淋几滴胡麻油,撒几点翠绿的葱花,配半碟腌菜,瞧得人食指大动。
“昭儿平日就爱吃羊肉汤饼,”殷大娘见她举箸进得香,顿时眉开眼笑,“不过他总要多加些羊肉与椒葱,冬日吃着暖身子。灶上还炖了肉,一会儿便好,娘子先吃,老身一会儿再去给娘子盛些。”
路上少说一两个时辰,又在城外,定没工夫用午膳,的确该多吃些。不过,路上颠簸,云英恐没什么胃口,赶紧谢过婉拒了。
一顿早膳过去,很快便近巳时,车夫也已赶来,等在门外。
仍是先前熟识的那一个,靳昭早就暗中查访过此人的家门、品性,知晓其大抵可靠,才由其护送。
云英没有多留,抱着阿猊亲了又亲,说了两句话,便跟着车夫去了。
外头的积雪比昨日更多,便是坊间的小道,都堆了一层,被往来的百姓踏过,变得深浅不一,行过时,需得小心地提着裙摆,才能不让衣裳沾湿。
马车停在坊墙处,边上还站着个牵马的郎君,正是夜里睡在营中,到清早去各处巡逻完才赶回来的靳昭。
他发冠衣衫具齐整,除了面目被寒风吹得有些发白外,看来精神奕奕,不见异样,只有走近细看,才能看出他原本澄澈的眼底蒙上了一层浑浊,那是连日奔忙,不得好好歇息的结果。
一见云英过来,他先掀起车帘,拿出个巴掌大小的暖手炉,朝她手里一塞,见她被冻红了的十指都贴到手炉上,才从车上取下杌子,搁在地上。
“上去吧,早些走才能早些到。”
云英点头,瞧他上手戴着军中特制的只露指节的手套,才踏着杌子坐进马车里。
看起来朴素的马车,里头却布置得十分舒适,不但殿了软垫,还加了隐囊、圆枕,垫子底下被手炉热得暖烘烘的,隐囊边备了油纸包,装了几块胡麻饼,搁在手炉边上,能热许久。
马车前行的时候,靳昭便骑着马跟在一旁,隔着那随着车身颠簸,时不时掀起的车帘看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