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娆翻看着彩色签子上那些书名,心中暗暗诧异。
来三水庄之前她就知道潘姨娘的特殊。
当初裴砚年岁尚幼时她就执意搬出靖远侯府,在这偏远的庄子上独自住了二十年,这原就不是寻常妾室能够做到的。
今日一见,潘姨娘虽颇为自谦,云娆却总觉得她不像个需要依附于人的妾侍。
但凡为人侧室的,出身经历上多半会有些难处,长年累月的屈居主母之下,又得看人眼色行事,见识和言行举止难免会逊色许多。
像侯府里的柳姨娘和吴姨娘,虽已是裴元曙兄弟身边最出挑的妾侍了,气度却也比崔氏和范氏差得远。
可潘姨娘不一样。
她身上没有那种屈居人下的卑微姿态,也绝无恃宠而骄的做派,反倒有种不卑不亢的从容,论气度,其实不逊于范氏。
今日短暂会面,她仿佛就是这方天地的主人,自在、柔韧,也和蔼可亲。
而此刻,满架的书册更是令人诧异。
上头摆着的非但有经史之类,还有许多金石碑拓相关的书籍,且许多都是云娆没听过的,试着取了两本翻阅,内容也颇艰涩。
女儿家识字不奇怪,但这样的书,莫说寻常闺阁女子,就是云娆的祖父那里都没几本。
若论闺阁之中,云娆也只在明氏那里见过些。
明氏的才学承自本朝名儒明老太爷,那么潘姨娘呢?这些不大可能是裴元曙相授,也很难无师自通,难道也是潘姨娘幼时家学渊源?
既然有不错的家世,又怎会沦为姨娘?
云娆抚着架上珍籍,想着从前裴砚一些古怪的言辞,心里隐隐有些奇怪的猜测。
不过也只限于猜测而已。
她身为晚辈,不好揣测这些事,便取了本感兴趣的书来翻阅。之后陪着潘姨娘用了饭,两人聊着裴砚的事在水边散步消了食,因今日马车颠簸得实在劳累,便早早歇下了。
……
次日清早晨光入窗,照得满室明媚。
云娆与潘姨娘一道用了饭,趁着前晌天气还不算太热,在院外随意走了走,就着农田山水倒颇有闲趣。
走累了,前面正好有座茅亭。
伺候潘姨娘的小丫鬟颇有眼色地停下脚步,在茅亭几十步外伺候,云娆见状,便也让绿溪和青霭留在外头。
潘姨娘熟稔地坐在条椅上,抬了抬下巴,“从这里瞧过去,觉得风景如何?”
“从前只是在书上读田园诗,如今全在眼前了。”
潘姨娘听了一笑,道:“若换了是你,想住在这地方,还是想住回侯府?”
云娆被问住,片刻后不免失笑。
若论起嫡庶妻妾的礼教,两人算不得正经婆媳。可经过这短暂的相处,云娆却很清楚地知道,不管是为了裴砚,还是因为彼此的性情,她心底里都更认可潘姨娘这个婆母。
以潘姨娘的性子,必定更爱这天然图画,而不是去侯府跟那些各怀心思的主母们斡旋。
“这地方住着确实比在侯府舒心。”云娆这话是发自内心的,“若不是局势动荡,我也想像姨娘一样,过这样清净悠闲的日子。只是如今贼寇四处流窜,庄子上毕竟不及侯府护卫周全,姨娘独自住在这里,未免让人悬心。”
“文台是个武将,不太会跟姑娘家相处,有些事或许没跟你说过。”
潘姨娘提到儿子的时候,唇边不自觉就泛起了笑意。
她抬目四顾,问道:“你瞧瞧,我这院子周围还住了谁?”
“是些农户和猎户?”云娆瞧着那些平平无奇的院落,不甚确信地道。
潘姨娘笑着摇头,“文台征战沙场辅佐宁王,京城的人姑且不论,北夏的人难道就不恨他?那个叫屠长恭的,据说是北夏一等一的名将,栽在了文台手里,他们难道不想找到文台的软肋,伺机报复?”
这话一问,云娆顿时若有所悟。
就听潘姨娘道:“放心。就算侯府被人端了,我这里也能安稳无事。”
这话说得云娆险些失笑。
不过认真一想,还真是这么个理。
她跟裴砚都不算正经夫妻,裴砚尚且寻了贺峻这么个深藏不露的高手来给她当车夫。潘姨娘那可是裴砚最看重的骨肉至亲,不管宁王殿下还是裴砚,必定都会精心看护着的。
这样一想,先前的忧虑霎时烟消云散。
云娆瞧着那些庄户,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此后,云娆只字不提回侯府的事,只管趁着这难得的空暇替裴砚陪伴潘姨娘,顺便讨教些书房里的事。
……
连着住了十来日,云娆才辞别潘姨娘,姗姗回京。
临行前潘姨娘又认真叮嘱,让她不必掺和长辈们的事情,更不必忌惮范氏那个外强中干的,只管安心过日子。若在侯府碰见难处,或是裴砚欺负她了,就到三水庄来,至少能得个清净的住处。
云娆听得心里泛暖,哪怕知道日后会与裴砚和离,也打算和离前多来这里住住。
回到侯府,自然无需多提潘姨娘住处的防守,只说自己费尽唇舌劝了好些天,潘姨娘始终不肯松口,才无功而返。
范氏听到这消息,竟自松了口气。
至于薛氏,原本也只是想借机恶心范氏而已,瞧着这些天范氏暗藏愁苦的模样,心里已然痛快了许多,自然也不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
日子仍慢悠悠过着。
云娆在潘姨娘手里淘了两本好书,加上跟贺掌柜约定的雕版之期邻近,每日晨昏定省之余,除了跟裴雪琼、明氏她们闲坐,剩下的时间就多拿来翻书、雕刻。
窗下光阴溜走,不知不觉间便过了中秋,邻近八月之末。
前去平乱的宁王和裴砚捷报频传,让好不容易听到好消息的承平帝龙颜大悦。
佳音传入枕峦春馆时,云娆悬着的心稍稍松了些,日子无形中有了盼头,趁着秋日曝书的时节,还把裴砚的一些东西也拿出来晾晒归置。
这边暗盼归人,侯府的另一头,薛氏脸上的笑却一日少似一日。
鹿岭的案子震动京城,前前后后的牵扯出了许多事,整个七月和大半个八月,刑部、大理寺等处都在为此事奔忙。
薛家不愿坐以待毙,难免四处奔走。
然而朝堂民间物议如沸,加之有些府邸在薛家宴席上无辜丧了人命,怨恨薛家罪魁祸首时,新仇旧恨一起算,也没少在暗里推波助澜。
这样暗中拉扯角力,直到八月底,案子才算全部审定。
如同裴见泽和许多朝臣所料,借由匪徒之手翻出来的那桩最大的罪名,安国公府最终是推在了旁支和仆从的身上——
反正时隔十余年,当初侵吞土地私占屋舍的人早就不知安排到哪里去了,加上当时的地方官已然暴毙,有些事死无对证,倒让安国公躲过了主使的罪名。
不过即使如此,安国公纵容亲眷和奴仆为非作歹,也得落个管束不严之罪。
且鹿岭这桩案子背后的情形实在恶劣,群情激愤口诛笔伐之下又牵扯出了不少旧事,林林总总加起来,着实让承平帝怒不可遏。
最后三司会审、帝王裁断,夺了薛家的爵位、杀了几个难以饶恕的男丁,连同家产都抄没了大半。
若非薛贤妃日夜跪求,差点连当家的薛缜、薛继兄弟都给下大狱。
饶是如此,昔日煊赫尊荣的安国公府陡然倾塌,男人们几乎都丢了官职,也足以让京城百姓在茶余饭后谈上许久,嘲讽一句恶有恶报。
种种言语也难免传到薛氏跟前。
虽说祸不及外嫁女,但娘家遭了这样的事,她非但没了威势可仗,还落在遭人唾弃的言论里,那情形自是万般难熬。
好在婆母崔氏没有落井下石,仍许她管家理事之权,非但没在人前苛待半分,还帮着薛氏安顿了她的娘家人。
薛氏原就想攥紧权柄,保住当家少夫人的体面,眼瞧着有些弹压不住下人们,做事倒愈发勤恳细心。从前的高傲做派尽数收敛,她对妯娌们也和气了不少,处处都揣摩着太夫人和崔氏的心思用心打点。
只不过她毕竟是血肉之躯,家道巨变后原就心力交瘁,又这般呕心沥血的捏着权柄强撑体面,身子哪里受得住?
几场秋雨后,难免染了风寒迁延不愈。
薛氏又怕被人看轻,愣是没往府里请御医,只借着探视母亲的由头,顺道去相熟的郎中家诊看。抓了药出来,为讨老人家欢心,又特地拐去百福街买太夫人爱吃的糕点。
到铺子前停好车,晴月忙去挑糕点。
薛氏卷起半边侧帘瞧着街市上一如从前的热闹气象,念及自家遭遇,一股酸楚从心底涌出来,加上生病的人原就身心难受,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她怕人瞧见,赶忙扯下车帘,将这软弱姿态藏起来。
等晴月买好糕点回来,就见自家少夫人垂着头坐在马车角落里,脸上精致的妆有点花了,红红的眼圈似是哭过。
她极少看到薛氏这样偷偷哭,惊诧之下,硬生生将嘴边的抱怨给咽了回去。
薛氏却眼尖得很,深吸了口气收起满腔酸楚,反而问道:“什么事?别藏着掖着。”
“奴婢……”晴月打量着她的神情,有些迟疑。
薛氏瞪她,“快说!”
晴月只好坦白,“奴婢是心疼少夫人。这阵子事情又多又杂,您都累病了,旁人可倒好,在府里万事不管,只知道在外面吃喝玩乐!”
“又是老二媳妇?”
“可不是!她仗着有人撑腰,连二夫人也约束不住她,奴婢方才瞧见她和娘家人去隔壁食店用饭,高兴得很呢!”
主仆俩说话间,车子已徐徐向前。
晴月挑起一角帘子,嘟囔着道:“您瞧,就是二楼窗边的雅间。”
薛氏顺她所指瞧过去,果然见老槐掩映的阁楼里,云娆坐在靠窗的位置,虽只能瞧见个眉眼,却也能觉出满脸的欢喜。
车外秋阳高照,路人脸上各有悲喜。
薛氏怔怔的看着帘外,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嗤道:“这算什么。老二媳妇再不好,也没到我跟前幸灾乐祸。老三媳妇那嘴脸才是难看,眼瞧着孙媳辈里就她的娘家有爵位,这阵子总往祖母跟前凑,怕是有旁的打算呢。”
她低声念叨着,手指拂过晴月拎来的食盒,喃喃道:“长辈的疼爱不作数,终归得有靠山才行。哼,她是真当咱们薛家没人了吗!罢爵抄家的又不独咱们,东山再起的还不是大有人在!”
原本的酸楚在这时渐而化为不甘。
薛氏沉吟着,在马车拐过街角时忽而吩咐道:“先别回府,咱们去趟宫里。”
公府的爵位确实没了。
但宫里薛贤妃仍旧屹立不倒,她还有个交情不浅的公主肯叫一声“小姨母”。朝堂上的事错综复杂,裴砚能站在宁王的身后凭着战事青云直上,薛家都沦落到这田地了,难道还不能放手一搏?
公府嫡女的牌面,总不能输在孙氏和那个小官之女的手里!
……
秋风爽飒的阁楼里,云娆倒没留意方才停顿的马车。
她这会儿正心绪极佳地临窗而坐,跟母亲和苏春柔一道品尝这食店里新出的菜品。
先前苏春柔怀孕产子,连着大半年不方便出门,着实是闷坏了。如今既已调养好了,又难得这样好的深秋天气,云娆昨日便请了范氏的允准,今日陪母亲、苏春柔一道去寺里进香,赏玩明艳爽净的秋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