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侧过头,用下巴比了比身后的庞然遮天的黑树巢穴:“这里如今这样,已经绝非人力所能平啦。”
安乐轻快地眯起眼:“诸位捉妖师还是速速离去,不必为我们涉险葬身于此,我与无忧会将所有这些妖祟都永远困在这里的。妖瘴难开,好在我与无忧早有准备,若是诸位愿意,我们即刻便可以将你们送出此处。”
谢玄衣蓦地问道:“你们不恨高大柱将挑生蛊虫带到这里吗?若非如此,纵使男丁断绝,双楠村也不至于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这次回答的是无忧。
他缓缓笑了起来,指了指自己的眼瞳:“吾已经见过太多人间百态,人若是没有痛苦,没有私欲,没有犯错,何以为人?这世间有人犯错,有人填补错误,有人痛苦,有人抚慰痛苦,也有人因一己私欲搅得天下不宁。人才会有这么充沛的情绪,这么跌宕的心思,纵世间沟壑纵深也不放弃填补。既然吾因为见到人间而成了如今的吾,又怎么会反过来去怨恨人呢?”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谢晏兮都觉得,妖就是妖祟,无论形成如何,从何而来,都逃不开妖祟二字,将这一类受人类供奉而显性的妖祟命名为“守护妖神 ”,实在像是人们自欺欺人的无稽之谈。
可这一刻,谢晏兮却觉得,自己近乎真实地在面前这对双生妖神的身上,看到了所谓的“神性”。
“若我们真的离开这里,你们打算怎么做?”谢晏兮静静看着面前的安乐和无忧:“为何你们如何笃定,能将这里所有的妖祟都困住?倘若困不住呢?”
安乐笑了起来:“捉妖师大人有所不知,我们妖,也是有妖的办法的。譬如我可以将自己与妖瘴融为一体,让无忧吃下我的妖丹,再将所有这里孕育出的妖祟都吃掉。”
她用最欢快夸张的语气说出最残忍的事:“然后,无忧双眼一闭,砰的一声,就在这个妖瘴里自爆了。到时候我形成的妖瘴自可以将他造成的余波控制其中,不外泄到其他地方,而且如此一来,我们二人的妖力抵消,正好可以让这方天地的妖瘴也散开,妖祟也尽除,一举两得。”
安乐自觉描述得当,话说到这里,也已经无话可说,她与无忧对视一眼,便要起手,将面前众人送离这一场他们无计可施的妖瘴。
却听一道女声响起。
“刑泥巴远赴定陶镇,是你们的安排吗?”凝辛夷慢慢问道:“你们差他去报国寺,究竟希望他拿到什么?”
安乐和无忧对视一眼。
“事已至此,此事也没什么好保密的了。吾等托他去取之物,的确强人所难,却也是能够救双楠村于如今水火之中的唯一希望。”无忧长长叹了口气,道:“吾与安乐的本体菩提树如今满是妖祟巢穴,即将孕育出的妖祟不止凡几。这世间唯有红莲业火可将吾等的树根全部烧成灰尘,不留一点痕迹。而此后留下的业障,要请报国寺中的舍利子来才能消弭。”
说到这里,无忧自己也苦笑一声:“虽然早就知道,为了小小一个双楠村,报国寺又怎可能出借这两样镇寺之物,但为了一方百姓,吾等也只能请刑泥巴一试。只可惜,这世间,终究天不遂人愿啊。或许,这便是吾、安乐和双楠村的命运吧。”
他不忍再继续想下去,眼角却蓦地有火光一闪。
却见面前貌美少女的掌心里有火如红莲盛开,片片绽放。
火色将凝辛夷瓷白的脸照耀出一片绯红,她姿容迤逦,此刻眉目之间,却竟好似有了慈悲相。
“也或许有时候,天不遂人愿,但自有人来遂愿。”
第149章 “阿渊。”
安乐和无忧一眼望去,已经看清了凝辛夷掌心之物,两人愕然之余,下意识向前几步,无忧甚至忍不住颤抖着伸出了手指,却又蓦地蜷缩回去。
“红莲业火!”无忧的眼底被火色照亮,像是行将就木之人值此一生,却突见光明,他低声道:“此物怎会在你手中!”
凝辛夷难以解释这一切究竟是机缘巧合,还是一场被指引的命定。
若非她在定陶镇的宁院之中遭遇截杀,一路追凶至群青山报国寺中,也难以在报国寺中见到那光怪陆离的地藏菩萨宝相与墙壁之中嵌筑的僧侣们,更不必说拿到这一小块可以燃起红莲业火的舍利子。
末了,她突地扬起了一抹意味难辨的笑容:“或许正是为了此刻吧。”
无忧神色惘然。
如此柳暗花明又一村,朝思暮想之物竟然在他与安乐都心存了酷烈死志,并且接受了自己这样的命运后,以这样一种猝不及防的方式出现在了面前,无忧怔然盯着,一时之间只觉得悲喜交加。
他以为自己炼出妖身已经这么多年,又注视人间良久,早已知悉这世间所有的情绪。可此时此刻,他却绝难用任何言语描述自己的感觉,这等大喜大悲,大起大落竟然让他的呼吸都变得急促,继而折身咳嗽起来。
安乐大惊:“无忧,无忧你怎么了?无忧你莫不是脑子不对啦?你我虽然能化作人形,却不是真的人,可没有那些头疼脑热的毛病。你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断没有你要死了我却毫无感觉的情况,怎么突然咳嗽起来了?”
无忧挥了挥手,示意自己没事,然后才慢慢直起身来。
此前的无忧满头华发,皱纹和雁门郡大地裂开的沟壑一样深重,满身仿佛背负了整个双楠村的苦难,眉目之间早有一股死意。若非感念于面前几人跋涉至此,又将凝辛夷驱出刑春花身上蛊虫之事尽收眼底,不愿自己与安乐的行事连累几人,也不会贸然现身。
但此时此刻,他重新看向那一簇红莲业火时,却仿佛在这一刹那间年轻了数十岁,他的肌肤舒展开来,虽依然满头华发,那张面容却似是随着他的心情般变幻,最终竟是变成了与安乐一般年轻的俊朗银发少年。
他似喜似悲地看着凝辛夷掌心的火色,蓦地展颜笑了起来:“安乐,你过去问过我许多次,问我为何喜欢人,想要做人。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了。”
安乐睁大眼。
便听无忧慢慢道:“因为所有的动荡在时间面前都不过是一刹,也因为总会有人纵使知道不过一刹,也甘愿挺身而出,为黑白不分妖魔横行的世间,斩出一道乾坤朗朗的大道。”
言罢,他慢慢俯身,向着凝辛夷行了一个不太标准,却足够诚恳的礼。
“请姑娘平妖。”
凝辛夷捧着那团火,却没有动,她静静看着无忧和安乐:“红莲业火确实能烧尽一切妖祟,可你们也会……”
被红莲业火吞噬,直至尸骨无存。
安乐笑了起来:“总比我之前说的那种死状要好吧?漂亮姑娘,别看我们是妖,我们也是很怕死的,而比死更可怕的,就是死得难看。”
她身上与凝辛夷一模一样的衣裙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摆动,像是绽开了一朵青蓝色的花,而此刻,花似是才绽放,便是已经到了花凋零之时。
“无忧,你还记得吗?有一年,双楠村中有村民喜得龙凤胎,来我们树下祈福,还说自己识字不多,却想要为孩子起个好名字,于是摊开了一本书在我们面前,请清风翻动书页,停在哪一页,便是哪一页。”安乐看向无忧:“是你让风停在了安乐无忧的那一页,你说希望那对龙凤胎此生安乐也无忧。”
“你我的名字,是先降落在人间,再成为你我。”安乐抬手,她牵住了无忧的手:“如今不过是重新回归人间,你不必去吃我的妖丹,不必吃那些恶心的妖祟,我也不必最后竭尽全力与你同归于尽,你应该高兴才是。”
无忧清俊的脸上于是也笑了起来:“我当时高兴,只是……”
只是他在想,若是面前这些人能早一点来就好了。
再早一点点,哪怕只是一日两日,双楠村若是还没有形成这样的妖瘴,这满村的人,或许也能比此刻要更多出几个人能得救。
但他很快就从这种思绪中回过神来。
若是她们真的早一点来,他定然还会和此刻有一模一样的想法。
他能见到红莲业火来洗涤这一方本就应纯净的土地,已是幸事。红莲业火与菩提子将消弭此处的所有业障,将入妖而魂魄不全的村民和被招魂而不得安息的将士们重新送入该去的轮回之中,不必孤苦惘然留存于世间,成为所谓的孤魂野鬼。
这已是此生最后一幸。
安乐与无忧同生于菩提双树之中,自然心意相通,她感知到无忧逐渐释然的情绪,知道此时此刻,他也已经准备好了迎接最后的结局。
“捉妖师姑娘,请平此间妖祟。”
安乐和无忧的声音一并拱手。
凝辛夷有许多话说,到了最后,她却只剩下了一声叹息,她捧着红莲业火,不便行礼,也没有避开两人的这一礼,只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方才我抛入树上的那片菩提叶,两位可有印象曾在哪里见过吗?我观这世间被伐砍的菩提残灵大多聚于此处,这树叶,可属于其中任何一位?”
安乐的脸上露出疑惑,无忧却若有所思片刻,才道:“未曾见过。”
在凝辛夷脸上浮现了一抹失望之色时,他蓦地又语意不详地补充了一句:“不过捉妖师姑娘有一件事说错了,这世间菩提残灵,并非大多聚集于此,而是所有。”
凝辛夷蓦地抬眼。
这句话中的蕴含的意义已经非常之多。
若是这世上所有被砍伐的菩提残灵都不知道那片菩提叶的来历,那么只能说明一件事。
生长着那片叶子的菩提树……依然绿荫如盖。
所有这些菩提树的被砍伐都是为了两仪菩提大阵,倘若还有一棵树依然存世,这棵树,定然与大阵本身逃不开关系。
看到凝辛夷面上的神色变化,无忧知道,凝辛夷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凝辛夷垂首示意:“多谢二位。”
言罢,她自然也知道,此时此刻,便是时候了,多拖延一分,便是多一分变化的可能。
但她看着面前的两张面容,却到底迟迟难以翻转掌心。
安乐看出了她的犹豫,璀然一笑:“捉妖师姑娘,方才忘了说,多谢你的衣裙,我很喜欢。只是,若我穿着你所身着之物去赴死,未免有点太不吉利啦,你可还有别的衣裳?”
于是片刻之后,安乐的怀里多了好几套簇新漂亮的衣裙,她的脸颊红扑扑的,眼睛更是亮亮的,挑选许久,转身换上了一身璀璨的明红。
无忧笑着看安乐,然后回头看向凝辛夷。
凝辛夷抿嘴,却有一只手牵住了她垂落的另一只手。
谢晏兮掌心的温度顺着她的肌肤传来,似是在这一刻告诉她,无论这红莲业火吞噬的是什么,都有他与她共同分担。
于是一片火色莲瓣自她的掌心垂落在地。
刹那间,火色燎原。
“人间苦海慈航,吾与安乐,已至彼岸。”红莲业火将无忧的面容慢慢吞噬,他的身形变得虚幻,笑容却渐盛:“愿诸位此生,安乐无忧。”
安乐笑着摆了摆手:“记得一定要烧干净一点哦,这里有太多魂灵想要复活啦,稍有不慎,说不定我就又活了!”
红莲业火从凝辛夷的掌心倾泻下来,将菩提双树的树干点燃,火色再向上蔓延而去,这世间似乎没有什么可以阻挡这样的一场滔天大火,
于是火色继续向上,再向上,似是要冲天而去。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一场红莲业火便能燃尽所有时,却有变故突生!
便见火苗刚刚触及那树上巢穴之时,天地之间似是有什么被惊醒般,有一声尖锐且愤怒至极的鸣叫之声响彻!
那一声似怪叫,也似愤懑至极时的宣泄。
很快,火色之上,竟然影影绰绰有了崎岖难辨的面容们如魅影般浮现。
“凭什么——凭什么!我虽不读诗书,乃田间种地人,心中却也知道家国大义!为何最后我的死,却是为了何狗的铺路石!”
“我不甘——”
“天地不公!不公啊!为何让这等三姓家奴功名利禄,稳坐高堂!老天爷不开眼——”
“何狗一日不死,我心头之恨难消!我宁愿下地狱,化作厉鬼,从此魂飞魄散,也要杀了何狗偿命!”
“我与兄弟们枉死在澜庭江边,我不愿入轮回!我只要公道!我要一场公道!”
“埋骨异乡又如何,我等出征本就是为了保家卫国,可叹我等性命却如鹅毛大雪中最不起眼的一片,最终成了别人叛国通敌的牺牲品!不甘心啊!我死的不甘心啊!我家中还有七旬老母,下有八岁稚童,老天啊,你叫我如何甘心!”
……
如此纷呈的声音如浪般一波波涌来,火声噼啪,几乎要将驻足在此处的几人彻底淹没。
程祈年听着听着,倏而闭上了眼,将眼底难明的悲恸与悯然遮掩,却难掩眼角沁出来的一滴泪。
谢玄衣仰头,那一言一句落入他的耳中,饶是他面沉如水,也难掩满身被激出的戾气与怒意。
凝辛夷闭了闭眼,她分明可以催动红莲业火继续漫卷,其实不过顷刻就可以将所有这些尚未成型的挑生蛊妖烧成齑粉,但她却手指微蜷,面露不忍之色。
一道声音却在她身边响了起来。
“阿橘,你掌中的火,快要熄了。”
众人俱是一惊,猛地回头向凝辛夷看去。
凝辛夷如何不知,方才将红莲业火示与安乐和无忧时,她便想要说出这件事的。这舍利子中的红莲业火本应足够将这片妖瘴都烧个干净的,可是在报国寺的时候,她已经用过一次了,所以剩下的这些,她心知或许无法将这里所有的妖祟都烧尽。
可见到安乐和无忧的样子,她到了嘴边的话,却是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元勘焦急道:“这、这当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