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曰官贼,高居庙堂之上,不能为国家分忧,反倒以捞钱为务。”
“上下其手,使朝廷不能上通下达,使钱粮多为所贪,以至于外不能御敌,内不能平贼。”
“如此朝廷,自弃其民,天下士人何以偏之耶?”
“你……我……”那陈子龙听到这里,指着夏允彝的手指都颤抖了起来。
这一番话没有一句是指责陈子龙的,然而落到他耳朵中,却是每一句都砸在了他的心头。
夏允彝从张顺那里引用过来的几个观点,大致涉及到土地兼并、士绅抗税、士绅和将领和国家争夺人口、儒以文犯禁和吏治五大问题。
显然除了最后一项以外,他们在其中并没有起到什么好作用。
“难道……难道我们错了……我们才是国之大贼?”陈子龙不由难以置信的反问道。
“你说呢?”夏允彝苦笑一声,回答道,“是啊,我们总喊着为国为民,可是万万没想到我们才是导致国家到这个地步的罪魁祸首!”
“难道……难道就没救了?”陈子龙沉默良久,忍不住开口追问道。
“有!”夏允彝脸色更加古怪道,“须从这五处着手,分田地,厘税负,核兵员,释奴仆,规言论,清吏治!”
好家伙,陈子龙一听夏允彝这话,差点跳了起来。
你道为何?
原来这办法倒是好办法,但是一刀刀却是要砍到自己身上,这谁接受的了?
“不行……不行……”陈子龙不由声音嘶哑道,“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夏允彝笑了。
“因为……因为这……这不是要对付咱们吗?”陈子龙不由歇斯底里的大吼道。
“不对,一定有什么地方是不对的!”
“国家只有行王道,施王政,才能让百姓安居乐业,而不是……而不是残害国家栋梁……”
“陈子龙!”就在陈子龙滔滔不绝的辩解之际,突然只听见夏允彝大喝一声道,“莫非你要做欺心贼不成!”
“啊?”陈子龙吃此当头棒喝,顿时醒悟了过来,一时间只羞得无地自容。
正所谓:“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这陈子龙自幼受圣人之教,几乎融入到自身骨子里。
然而,他的家世,他的生活以及他近些年的意气风发,却又全都建立在“五贼”的基础上,几乎融进了他的血肉里。
如今血肉和筋骨相逆,一时间难免让人心里难以接受这个现实。
好在这个时候,儒学以心学为正宗。
这心学以“致良知”为主旨,以“欺心”为贼。故而那陈子龙发觉自己自欺欺人,不由大惭。
“良知自知,原是容易的。只是不能致那良知,便是‘知之匪艰,行之惟艰’。”就在这时,夏允彝趁机又补了一刀道。
意思是,现在你知道良知了也不行,是时候开始践行知行合一了。
“你说得对!”陈子龙沉默了良久,最终无奈地点了点头,长叹一声道,“只是这致良知的代价,未免有点太大了!”
天下事,说着容易做着难。
如今要他陈子龙不仅背叛自己的阶级立场,还要背叛自幼学习的忠君思想,确实有些难。
而且,因此还会遭千人唾弃,万人咒骂,那更是难上加难!
“行圣人之教,做圣人之事,哪里有容易的呢?”不意就在这个时候,夏允彝带着几分狂热地说道。
“殿下以布衣之身,不惜以身饲贼,终成大功。而后又要谋朝篡位,行那操莽之事,遗臭万年,尚且不怕。”
“你我自幼受圣人之教,独不如殿下一二耶?”
夏允彝此话一出,顿时惊得陈子龙目瞪口呆,忍不住深深一拜道:“谨受教,陈某粉身碎骨亦无悔亦!”
第688章 闇公
话说夏允彝、陈子龙二人计较已定,决定“以身殉道”开万世太平,两人便想起另外一位好友来。
此人姓徐名孚远,字闇公,乃前明内阁首富徐阶之弟徐陟的曾孙,学问人品不下他们二人。
一念至此,两人连忙向士卒请求道:“烦劳通传一下,就说夏允彝、陈子龙要见舜王殿下。”
“殿下刚刚离去了,留下话来,两位可在城中自便,待他回来,再行相见!”那士卒不由笑道。
“啊?”两人不由对视一眼,忍不住对张顺的宽宏大量佩服不已,愈发坚定了跟着张顺之心。
且不说这两人如何心思,且说他们二人好容易赶到徐府,不曾想那徐孚远竟然不在,反倒听那仆人说道:“我家公子已经避祸远去,不知何日方归!”
两人闻言不由感叹不已,正待悻悻离去。
“不知你家公子往何处去了?”不意那夏允彝眉头一皱,突然开口问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前几日功夫,我家公子一直在打听海上大船,莫不是往海外去了?”那仆人犹豫了一下,这才回答道。
“如此,那便谢过了!”陈子龙还待要问,早被夏允彝扯了一下,两人这才离了徐府。
“瑷公,你刚才扯我却是何意?”一走到僻静之处,陈子龙忍不住开口问道。
“海船!海船!怕不是他投郑芝龙去了!”夏允彝长叹一声道。
“啊?”陈子龙不由惊叫一声道,“不好,殿下有危险!”
夏允彝闻言一愣,也不由脸色大变。
原来他们两人并称“陈夏”,其实那徐孚远和他们关系也非同一般。
由于双方知之甚深,这两人当然明白他一旦投靠了郑芝龙,会向他献出如何计策。
这样以来,先前夏允彝所献之计,便会成了张顺的催命符。
“快,咱们快前往杭州,追上殿下!”两人不由焦急道。
“不成,殿下说了,让我们跟着你们,除了松江,你们哪儿都不能去!”结果跟在他后面的士卒直接拒绝道。
“事关殿下安危,难道也不能通融吗?”陈子龙性子如火,早按捺不住问道。
“不能!”那士卒见他们真心关心张顺,不由又补充了一句道,“其实,殿下吉人天相,用不着你们操心!”
“我告诉你们呐,上一次在洛阳,殿下喉咙都被人割了,人都凉了三天,这不又活蹦乱跳了?”
“什么,你却拿我当傻子来哄!”陈子龙闻言一愣,不由一脸不信道,“人的喉咙都被割断了,还能死而复生?你当这是传奇小说不成?”
“哎,你不信?我就知道你不信!且听我细细说来……”那士卒笑了,显然这样的人他见多了。
“草民见过荡寇侯!”就在两人听那士卒讲述张顺的“光荣往事”之时,一个年近四十的书生正向郑芝凤深深一拜道,“我乃松江徐氏之后,名孚远,字闇公,原内阁首辅徐太师乃我伯曾祖父!”
“原来先生竟是名人之后,失敬失敬!”那郑芝凤闻言一愣,不由肃然起敬。
原来这郑芝凤此时不过二十四五岁,忽闻有人来投,又是个出身非同一般的文人,自然忍不住喜出望外。
“先生远道而来,不知何以教我?”双方分定主客坐下,郑芝凤忍不住连忙问道。
“回荡寇侯!”那徐孚远见郑芝凤有问,连忙回答道,“自南京失利以来,我军水师徘徊于舟山已有数月。”
“而‘顺贼’却借机攻城略地,先后夺取了镇江、常州、苏州、松江等地。江南精华,大半尽落其手,长此以往,国事坏矣!”
“以我之见,一则当夺崇明,扼其水师于大江,使其南北不能兼顾,又胁其腹背。二则,据其陆师于杭州,使其不能南下,然后再走宁国胁其应天。”
“如此半壁可保,江山可复!”
“这……”郑芝凤闻言不由面露难色道,“实不相瞒,若论水上争锋,即便远西之人,亦不让其半分。”
“然而若论陆上交兵,南京一役我与许成名合兵万余,不当其三千之卒,这一战却是打得我心气全无!”
“啊?”那徐孚远闻言也不由大吃一惊,万万没想到事实真相比传言更为离谱,连忙追问道,“不知这是为何?”
“本侯麾下之兵,多出身海上。”郑芝凤闻言不由苦笑道,“夫海上相斗,有进无退,单凭血气之勇。”
“路上则不然,长枪大戟列阵于前,火铳火炮射击其后,又有重甲铁骑击其左右,岂是血肉之躯所能挡耶?”
原来海上作战与陆上作战不同,海上作战士卒多作跳帮之用。
其地形狭窄,一旦战败就会死无葬身之地,故而其战斗多为无甲散战,对士卒的士气血勇要求较高。
而在陆地上,由于地形较为开阔,进退便宜,故而必须列阵而战,对士卒的组织、装备以及指挥官的指挥能力要求较高。
郑芝凤麾下这一干精锐若能拉到海上,自然个个都是好汉。
若是到了路上,对义军来说,除了多出几分血性以外,几乎与流民无异,故而这郑芝凤就有点怕了。
“报~”就在两人面面相觑之际,突然只听得一声大喝,俄而一个士卒匆匆忙忙的跑了过来。
“说吧,这位徐先生不是外人!”那郑芝凤见士卒眼见只往徐孚远那里撇去,连忙下令道。
“刚刚得到急报,‘顺贼’占据了杭州,有窥视宁波的可能!”那士卒这才连忙汇报道。
“什么?这么快!”郑芝凤听到这话,大吃一惊,连忙就要下令撤往台州。
“大喜,此乃大喜之事啊!”不意徐孚远闻言却突然大笑道。
“先生,此话怎讲?”郑芝凤一头雾水,连忙开口问道。
“顾园至苏州百五十里,苏州至松江百八十里,松江至嘉兴百二十里,嘉兴至杭州又百九十里。”徐孚远闻言不由笑道。
“那‘顺贼’先是在顾园苦战一日一夜,又用了一日一夜功夫拿下了苏州,然后又连夜疾驰一百八十里夺下松江。”
“共计三天两夜不曾合眼,就是铁打的汉子恐怕也撑不得。”
“不曾想那‘顺贼’竟贪得无厌,又疾驰一昼夜,取得杭州。”
“这杭州雄襟大海,险扼三江,引闽越之梯航,控江淮之关键。并钱塘灌输于南,长淮、扬子灌输于北,与松江之口皆辐列海滨,互为形援,津途不越数百里间,风帆可用疾驰其间也。”
“我又闻‘顺贼’少年得志,耽于美色。而杭州又是三吴都会,自古繁荣,那‘顺贼’既至此,哪里把持的住?”
“故而,以我枕戈待旦之士,击其久疲之卒。以我纵横四海之水师,击其势不能穿鲁縞之兵。以我谋划周祥之师,击其无备之兵。凡此三胜,焉得不击而破之?”
那郑芝凤闻言不由眼睛一亮,顿时也来了心气儿。
原来这杭州城正位于钱塘江畔,海船亦可以出入,位于舟山的郑氏水师便能袭而取之。
若胜,自然一切无虞;不胜,亦可从海上从容撤退;若事有不谐,又可引西湖水灌城。
既然如此,如何不试一试?
想到此处,郑芝凤不由精神一震,连忙下令道:“着三军听令,即刻调集大小船只百余艘,战卒五千,往攻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