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少卿,你若再迟些日子过来,杭州还要死更多人。”赵别驾苦笑道:“安兴候分明是要将杭州官绅赶尽杀绝。”
秦逍淡然一笑,道:“刺史大人,安兴候所为,也并非都是错的,只不过是火候太过了些。杭州有乱党吗?当然有,被关押的士绅之中,少不了一些与乱党勾结之徒。苏州钱家并不蠢,他们很清楚,仅凭一家之力,即使有王母会,也绝无可能叛乱成功,江南七姓虽然未必都卷入叛乱之中,但若说只有钱家一门叛乱,你们难道相信?”
范阳摇头道:“不信。秦少卿这话说得对,杭州士绅之中,一定有乱党。”
“根据我们的判断,苏州叛乱之后,杭州甚至扬州没有动静,不是这两州没有乱党,而是他们一开始的计划,是在钱家挟持公主之后,再共同起事。”秦逍神色肃然:“但他们的计划出现了问题,没能顺利挟持公主,所以杭州这边才不敢轻举妄动。安兴候带兵杀过来,入城之后大开杀戒,雷厉风行,这固然是我们没有想到的,其实也是杭州士绅没有想到的,否则杭州的一些乱党绝不会坐以待毙。安兴候的雷霆手腕,也算是先声夺人,在乱党反应过来之前便将他们扑灭了。”
第766章 反击
范阳和赵别驾对视一眼,都是微微点头。
“不过话说回来,杭州有乱党不容置疑,却也并非所有的士绅都是乱党。”秦逍叹道:“苏州钱家是乱党,但在苏州仅次于钱家的第二大世家,董家却是精忠报国。”
范阳立刻道:“秦少卿言之有理。老夫也是如此想法,乱党是有的,但不能以偏概全。其实这杭州士绅中,多数还是忠于朝廷的。”
“所以谁有罪谁无罪,还需要详细甄别。”秦逍微笑道:“公主差遣下官前来杭州,就是担心乱局之下,会牵累无辜。公主知道下官在大理寺当差,也知道杭州最近给许多人定罪,所以命下官前来巡案,审查这些案件。如果没有纰漏,那自然是更好,可若是有了纰漏,必要拨乱反正,绝不能让人玷污了大唐律法。”
范阳连连点头:“该当如此,该当如此。”又道:“秦少卿,杭州这些时日的案卷,目下都在刺史府内。”拍了拍手,门外立刻便有人抬着两只箱子进来,杭州知府毛易之紧随而入,让人将箱子小心翼翼放下,这才向堂内的三人拱了拱手,随即看向秦逍,恭敬道:“少卿大人,这两只箱子内都是案卷,请您检查。”
“秦少卿,这位是杭州知府毛大人。”范阳介绍道:“保存这些案卷,毛大人居功至伟。”
毛易之心下感激,忙道:“这是下官应尽之责。”
秦逍扫了两只箱子一眼,问道:“毛大人,这里面的案件是否都审理过?”
毛易之苦着脸道:“这里面共有案卷一百二十七份,下官其实一件都没有审理过。神策军入城之后,率先将包括林氏在内的杭州三大世家全都逮捕,关进了监牢。这三桩案件的卷宗不在箱子里,是由安兴候那边直接定罪。不过利用这三家,神策军此后牵涉到了更多的世家大族,他们只是拿来所谓的口供,而后再有几分其他家族与三大世家来往的凭据,便咬定其他家族也是叛党,并不经过审理,直接抓人送进监牢。”
“哦?”秦逍不动声色,淡淡道:“没有经过审理,就定罪入狱,这可有违律法。”
毛易之叹道:“谁说不是。下官一开始也告诫过他们,如此这般,不合国法。只是他们却说非常之时,如果一一审理,耗时耗力,有确凿的证据,根本没有必要浪费时间。”
“你是杭州知府,没有你认同定罪,军方是没有资格给任何人定罪。”秦逍盯着毛易之眼睛:“毛知府,你可知罪?”
毛易之见得秦逍目光锐利,后背一凉,却已经跪倒在地,惶恐道:“下官……下官确实有罪。”
“起来说话。”秦逍抬抬手,向范阳道:“老大人,毛大人确实有功,但也有过在先。其功,下官没有资格赏赐,但其过,作为大理寺巡案官员,却也只能将事情原原本本程禀上去。这一百多桩案件,没有经过审理就定罪,甚至有不少人在没有得到法司衙门确认的情况下,擅自斩杀,简直是岂有此理。神策军滥杀囚犯有罪,但毛大人甚至老大人都没有阻拦,也是难辞其咎。”
范阳神情凝重,微微点头,毛易之也知道自己罪责不小,只能道:“秦大人,下官确实有罪。不过老大人和下官没能阻止,并非我们不想,而是……!”
范阳却已经打断道:“秦大人,关于此事,老夫会写请罪折子呈送京都。”向毛易之道:“毛大人,杭州之乱,你和老夫难辞其咎,不必找理由搪塞。”
秦逍却已经站起身来,向范阳深深一礼,感慨道:“老大人,两位如此明事理,接下来的事情,下官就好办了。”
范阳含笑道:“老夫就等着秦少卿明辨是非。监牢之中,许多都是无辜之人,秦大人如果能够帮他们洗刷冤屈,还他们清白,老夫就算丢了这颗人头,也是值得的。”
“老大人放心,你做了该做的事情,谁也取不走你的性命。”秦逍很坚定道:“置若毛大人,或许会有麻烦,但我可以向毛大人保证,尽量会让你的罪责减到最轻,即使真的有人以此大做文章,你的家人也必然平安无事。”
毛易之心知肚明,自己从一开始就被安兴候当作枪使,如果秦逍回护自己,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会很棘手,反倒是先确定了杭州知府有罪,那么安兴候那边也就挑不出毛病。
他知道自己的罪责不小,人头落地都是大有可能,但如果能够保证自己的家小安然无恙,真要被送上断头台,那也是心甘情愿。
毛易之向秦逍深深一礼,又向范阳行礼,道:“诸位大人,若是下官获罪,家中老小,还请代为照顾。”
秦逍微微一笑,道:“毛大人也不必急着说丧气话。你也不是没有将功赎罪的机会。”指着两只箱子道:“这两只箱子里有上百份案卷,大理寺丞费大人和你都是精晓大唐律法的官员,从今天开始,你二人就不眠不休,一桩一桩地审查案件,只要证据不足,无法定罪,便可以禀报上来,刺史大人和我也可以直接将被构陷的囚犯释放。回头朝廷议罪,你又审查翻案之功,我也可以为你说情。”
毛易之欣喜道:“多谢少卿大人,下官必定不眠不休,协助费大人翻案。”
范阳也是一脸欣慰,笑道:“杭州士绅若知道秦大人之举,必定将你视为降世的菩萨。”
“大人可千万别这样说。”秦逍忙笑道:“这都是公主吩咐,下官也只是奉命行事。此外如果没有老大人和诸位的相助,也不可能伸冤平反。”
范阳一度还担心秦逍年纪太轻,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但此番亲见,秦逍虽然年轻,但言谈得体,而且透着与实际年纪不相称的成熟,这才真正放下心来。
“赵别驾,安排酒宴。”范阳心情不错,吩咐道:“咱们为秦少卿接风洗尘。”
秦逍立刻道:“老大人,眼下的情势,酒宴还是免了,等到江南事平,下官再好好陪你喝几盅。”
“好,好!”范阳连连点头。
忽听得外面有人禀报:“报大人,大理寺丞费辛费大人求见!”
“赶紧请!”
费辛进到厅内,范阳和赵别驾却都是站起身来,按照礼数,费辛的品级比他们都要低,但范阳知道费辛是秦逍的得力干将,眼下的局势,还指望着大理寺的人扭转,是以不好怠慢。
费辛见过诸人,这才向秦逍道:“大人,甘统领已经带领杭州营牢牢控制了杭州大狱,安兴候派人找过来,不过理亏,带人铩羽而去。”
秦逍点头笑道:“费大人辛苦了。”指着箱子道:“这是刺史老大人和毛知府保存好的案卷,你们不要耽搁,即刻开始审理案卷,毛大人协助你一同审阅,但凡没有确凿证据牵强附会的案卷,立刻送来,我和刺史大人审看过后,再行定夺。”
“是!”
“费大人,老夫已经让人专门给你们腾了一间院子,还安排了一些笔力,他们都听从你的吩咐。”范阳道:“有人会按时给你们送去饭菜,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费辛恭敬道:“有劳大人费心了。”也不耽搁,向毛易之道:“毛大人,咱们现在就可以开始了。来人,将这些卷宗搬到院子里去。”
秦逍雷厉风行,入城之后,第一时间便控制杭州大狱,尔后即刻重新阅案,动作极其迅速。
这一切,杭州大狱里的囚犯们自然是不清楚的。
仅能容纳三百人的杭州大狱,如今却已经关押着五六百人,这都是杭州有头有脸的士绅豪族,谁也没有想到,今次杭州世族竟然遭受如此惨重的打击,平日里这些士绅都是在茶馆酒楼或者乐坊戏院相见,谁能想到竟会有朝一日在杭州大狱面面相觑。
这些人被抓进来之前,杭州三大世家许多人就被拉倒市集砍了脑袋,此后安兴候为了震慑杭州,又从监牢拉了一批人出去砍了。
监牢里的囚犯一开始是愤怒,接下来是恐惧,到如今已经是绝望。
这次对杭州下狠手的是安兴候,大唐第一贵公子,身份显赫,既然他已经对杭州世族动了杀手,那么满朝文武只怕是无人敢阻拦,被囚禁在监牢里的人,就是一群待宰羔羊。
他们已经不奢望能从监牢出去,只是想着什么时候才会被拉出去问斩。
人满为患的监牢之内,臭不可闻,许多人甚至已经患上了疾病,只是神策军只负责看守监牢,里面的人是死是活,根本没人去管,一天一顿饭,也只是勉强让里面的人饿不死。
囚牢里日夜都是鬼哭狼嚎,凄惨无比。
杭州孟氏不在七姓之列,但在杭州却也是数得上号大家族,孟氏族长孟青河年过六旬,入狱之前,身体本就不好,在监牢里关了数日,适应不了里面的环境,再加上每日的食物省给后辈,已经是躺在席子上奄奄一息。
这间牢房里关着十数人,挤成一团,此刻却都是围在孟青河身边,看着老爷子的生命正在一点点消失,都是泪如雨下。
他们无数次哭喊,让狱卒请大夫过来诊治,却根本无人理会。
“孟家没有背叛朝廷……!”老爷子躺在席子上,有气无力,呓语般道:“孟家忠于大唐,不是乱党,不是乱党……!”
第767章 活菩萨
凄凄惨惨戚戚。
孟氏族人围跪一圈,一人流着眼泪,实在忍不住,愤然道:“我们孟家忠于朝廷,可是却落得如此下场。太爷,你看看这里,都是你的儿孙,他们如今都成了阶下之囚,说不定那天就要被拉出去没了性命,这样的朝廷,我们……我们……!”后面的话却实在说不出来。
“住口。”一名中年人沉声道:“孟家是忠良,一定有洗清冤屈的那一天。”
听得隔壁囚牢里传来一声冷笑,一人嘲讽道:“洗清冤屈?等咱们到了阎王殿,向阎王老爷喊冤就是。让咱们下狱的是安兴候,他是国相之子,他要杀咱们,普天之下,谁能帮咱们洗清冤屈?”
“不错,都等着死吧。”另一处牢房也传来声音:“夏侯家明摆着是要将咱们杭州士绅赶尽杀绝,还想着洗清冤屈,真是痴心妄想。”
“难道这世间真的没有公道?”中年人愤然道。
“公道不在人心,只在乎实力。”有人自嘲笑道:“安兴候有权有势,手里有刀有枪,咱们拿什么去说公道?”
四周一片默然。
人为刀殂,我为鱼肉,又有什么公道可言!
还有人准备说话,忽听得传来一阵脚步声,靠近牢门的囚犯立时便看到中间的走道忽然出现一群衙差,当先一人却是一身甲胄在身,两边牢房的囚犯们顿时变了颜色。
每天虽然都有人送饭,也只是普通的狱卒。
但此刻进来的分明不是牢房狱卒,衙差都是佩刀,当先那人还一身盔甲,囚犯们立时便想到,此前有兵士进来,将人带走之后,带走的囚犯便再也没能回来。
突然出现这群人,显然是又要拉人出去砍头了。
噩运不知会降临在何人头上。
“在这里……!”人群中一名狱卒抢先跑在前面,到得关押孟氏族人的牢门前,指着里面道:“这就是孟家的人!”
孟氏族人都是瞬间变色,有人已经是浑身发软。
那将领走到门前,扫了一眼,问道:“孟青河在哪里?”
老爷子已经是虚弱无力,都无法回答,那中年人站起身,神情肃然,道:“家父患病,无法起身,你们要做什么?”
将领道:“我是杭州大营副统领甘景山,奉大理寺少卿秦大人和刺史大人之令,前来释放你们。”抬起手,手中却有一份文书,打开来,朗声道:“经查,杭州孟青河一案,证据缺乏,供词无力,实乃牵强附会,经再三一定,撤销此案,孟氏一族,立刻释放!”
四周一片死寂。
许多人只以为自己是做梦,甚至有人觉得自己是否出现了幻听。
撤销此案?
这怎么可能!
安兴候分明是要将杭州世家赶尽杀绝,怎可能为孟家翻案平反,甚至当机立断下令释放?
孟老太爷本来浑浊的眼睛,突然出现了光亮,嘴里说着什么,但气力太弱,也听不清楚。
那中年人呆了好一阵子,终于回过神来,不敢置信,看着甘景山问道:“将……将军,你……你说什么?”
“没有听清楚?”甘景山道:“那我再说一遍,大理寺少卿秦大人和刺史大人有令,你们的案卷有问题,那些证据无法证明你们是乱党,既然如此,就要撤销案子,释放你们回家。还有,你们的宅邸如果没有查封,那依然是你们的产业,包括你们的店铺,谁也无权夺走。如果有人查封你们的资产,你们回去之后,列出一份清单,送到刺史府,呈给大理寺的秦大人,秦大人会仔细调查,将你们被抄没的资产如数奉还。”
中年人如在梦中,问道:“大理寺?秦大人,我……我不明白!”
“苏州王母会叛乱,牵扯到了杭州。”甘景山肃然道:“大理寺秦大人担心杭州会出现冤假错案,特意赶来杭州,如今已经在重新审理这些时日的案卷,只要发现案卷之中存有漏洞,秦少卿便会仔细调查。秦大人已经对你们孟家的案卷细细审查过,确定有问题,那些证据无法证明你们孟家是乱党,所以秦大人还你们清白。”吩咐道:“打开牢门!”
狱卒不敢怠慢,急忙打开了牢门。
中年人“噗通”跪倒在地,眼泪直流:“苍天有眼,感谢上苍还我们孟家清白!”
“什么苍天。”隔壁牢房里传来激动的声音:“是秦大人,是大理寺的秦少卿,是他帮你们孟家平反。”那人向身后家人叫道:“快,快跪下!”向甘景山这边跪下,大声道:“将军,求将军向秦大人说一下,我蔡家忠于朝廷,和叛党没有任何关联,只求秦少卿能够重新审查我们蔡家的案卷,还我们蔡家清白!”
一时间蔡家所有人全都跪倒在地,连连叩头。
孟家族人一是全都跪倒,喜极而泣。
监牢里的囚犯本都已经绝望,只以为必死无疑,谁能想到经突然出现了转机,大理寺少卿秦大人从天而降,这让本已经没有指望的杭州士绅们立时生出了希望。
周围其他监牢里的囚犯们都已经纷纷跪倒在地,连喊冤枉,一时间大狱之内嘈杂一片。
甘景山抬起手臂,示意众人静下来,众人见状,立刻都闭上嘴,片刻间,只闻到监牢里的呼吸声以及众人的心跳声,所有人都看到死里逃生的希望,激动万分,心跳加速。
“秦大人还在审阅案卷,谁有罪谁无罪,不是我说了算,也不是秦少卿说了算,要看案卷里的详情。”甘景山沉声道:“如果是清白之身,秦大人就一定会为你们做主,可若真有与乱党勾结者,也莫想着能够走出这道牢门。”
有人大声道:“不错,如果真有人私通乱党,我们也饶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