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面色一紧,知道父皇是在考校自己,不敢有丝毫的大意,在脑海想了一番,沉声道:“这十年下来,父皇立国之初定下的盘整华夏大业,已初见成效,道路通畅,商旅来往大见稠密,川防尽去,大河舟船密集了许多,田渠通畅,农耕田畴大见好转,一路都是生机勃勃,再无当年战乱时之乱象。”
嬴政呵呵笑道:“说说有甚缺憾。”
扶苏面露犹豫,最终还是坦然道:“就儿臣深入地方的了解,大秦只有涉及朝廷大政的事务得以落实,至于关涉到民生相关的诸般实事,依旧很是杂乱,甚至是毫无进展,亦或进展寥寥。”
“具体说说。”嬴政平静道。
扶苏道:“儿臣这段时间去到北原大军,也是第一次了解到,大秦废除了六国的货币,统一使用秦半两,但天下秦半两数量很少,地方很多依旧流通着六国的货币。”
“民众迁徙的问题。”
“父皇本意是让关东跟关中互补,以消弭两地之间的仇恨,但实际效果并不佳,迁移过去的老秦人,因数量相对较少,反倒为六地的本来民众欺负,加之地方官吏的偏向,不少老秦人对此是怨声载道。”
“关中跟关东区别对待甚矣。”
“另则。”
“六地的人口登录情况。”
“我在军中不时跟军中底层士卒交谈,还跟修长城的徭役进行了交谈,其中不少是来自六地的黔首,从他们口中无意间得知,地方的豪强贵族,过去没少隐匿人口,而这些人口都并未登录在大秦的户籍上。”
“还有各地的田税徭役等问题,各地的粮食品种产量不一样,税收也不尽相同,但地方官吏没少用最高的田税徭役征收,但交上给朝廷的却是最低的,继而从中牟取到大量的利益。”
“……”
嬴政静静的听着,神色很是淡然平静。
见状,扶苏思绪飞动,说的却很是平稳,他道:“除涉及民生的诸般实事,具体的便是民生改制相关,关中跟关东实则是两套制度并行。”
“地方官吏具有极大的量裁权,当初朝廷本是让他们依循实际情况,做出对地方最为有利的选择,但现在已成为地方官吏谋私的自留地,他们通过两种制度的异差,进而人为制造出一个钱粮差,从中谋取海量利益。”
“地方黔首深受其害,也深受其苦。”
扶苏说的很是起劲。
说到动情处,甚至是手舞足蹈,掩不住心中愤怒。
对于扶苏的激动,嬴政并未见怪,也并未斥责,只是淡淡的听着,等扶苏将自己的听闻全部说完后,嬴政才淡淡的点点头,道:“民生多艰,朝廷过去对民生改制相对有些放任了。”
“不过民生算不得太重要。”
“至少眼下不重要。”
闻言。
扶苏瞳孔微缩。
眼中满是震惊跟不可思议。
他有些不解,为何父皇会这么说?
对于扶苏的诧异,嬴政淡漠道:“你跟嵇恒有过不少次的交谈,嵇恒也给你说了很多道理,但可曾一次说过要去解决民生?”
第213章 天下是大秦的,这才重要!
扶苏一怔。
他在脑海想了想,似乎并没有提过。
嵇恒的重点只有一个。
固本。
民生虽也曾提过,但提的很简略,并未真的切实说过,要去真正的解决。
扶苏垂下头,低声道:“嵇先生未曾说过。”
“你可知是为何?”嬴政道。
扶苏摇头。
嬴政淡漠道:“天下事务很多,就算是朕,也不能面面俱到。”
“当初淳于越在宫中说:‘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患,国无辅拂,何以相救哉!’这句话朕很早就听说了,但朕却始终不闻不问。”
“道理是一样的。”
“而这也是天下的治国方略。”
“无论任何言论,只要不写进奏章,不说在庙堂,那便永远的当没听说过,永远的不据以论事。”
“天下政事之多之杂之繁,就如天上辰星,数不胜数,就算朕再大公至明,再躬操政事,再起居无度又永无歇息,也永远处理不完的,天下真正需要处理的事情,便是写进奏章里的政事,也只有这些。”
“因为只有这些事是迫在眉睫的。”
“至于其他的,你处理不过来的,也处理不完的。”
“尤其是民生。”
“民生二字涉及民众生计生活。”
“岂是轻易能动的?”
“这个道理满朝大臣都知道,所以地方很多事情,朝廷官员当真不知情吗?”
“非也。”
“他们知情。”
“而且比你想象知道的还多。”
“但他们却无一人说出来,原因何在?”
“便在于民生相关,牵涉的人数太众,只要有一个不慎,对天下的影响,就不是一人两人能解决、能承担的,若是因处理不当,而激起地方更大的怨念恨意,到时只会适得其反。”
“民生重要吗?”
“重要。”
“但同样也不重要。”
“民生重要的是涉及到两三千万人,不重要同样是因为有两三千万人。”
“朝廷除了大政相关,朝臣呈上来的奏疏。”
“都是救急!!!”
“朝廷也只能做到救急。”
“至于你所谓的改善民生相关,根本不是眼下朝廷需考虑的,朝廷也没有那么多精力,更没有那么多的心力去解决,只要地方还能够维持,那便说明大秦现行的体制是正确的。”
“是不需改变的。”
“至于后续需不需要改变。”
“那取决于朝廷当时的具体情况以及对当时民生的考量。”
“此外。”
“朝廷对民生相关的,只有在抉择大政时做一定的偏移,但也仅此而已。”
闻言。
扶苏脸色发白。
他怎么也没想到,父皇会说出这番话。
民生民生。
民众赖以为生。
但为何朝廷就不以民生为重?
对于扶苏的惊骇,嬴政并未做过多解释。
有些事扶苏日后就清楚了,或者去询问过嵇恒后,也就清楚了。
大秦管不了民生!!!
扶苏在一阵心惊后,还是忍不住问道:“父皇,儿臣还是不解,大祸如果已显出端倪,为何朝廷还要听之任之,任由这些祸事不断蔓延,最终祸及整个帝国,那流失的可是民心根基,是帝国河山啊。”
嬴政冷笑一声,漠然道:“你作为朕的长子,大秦的长公子,心中要有一杆秤,用以权衡天下事务。”
“更要分清孰轻孰重。”
“天下初定,创制大事接踵而来,然内忧外患俱待处置,你认为朝廷真有余力去处理这些?你可知你口中的民生改制,会牵涉到多少事,多少官员,多少人?”
“盐铁之事,你有所参与,当知晓其中之难,何况钱粮更甚的民生?”
“嵇恒曾说过,大秦现在最大的问题是黔首未集跟旧贵族乱法,相较于这两个问题,民生之事根本算不得重要,不要听了一些事情,见识了一些事,就草率的做出决断。”
“大政的推行,没有相应的社会结构支撑,那就是一份空文。”
“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
“落实不下去的空文,就算颁布下去又有何用?不过是帮地方官吏进一步谋私罢了,相较于去解决宽泛的民生,以及去解决所谓的黔首未集跟旧贵族乱法,大秦现在更应该做的是‘固本’。”
“这才是正事要事!!!”
扶苏张了张嘴。
却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他本以为自己把那些事说出来,父皇会因此做一些斧正,或者是进行一些制度的改善,却是没曾想,父皇根本就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完全当没有听到,这对扶苏的冲击很大。
对扶苏的迷惘,嬴政根本没理会。
若是扶苏连这点道理都想不明白,他又岂能真去解决好民生之事?
民生这种东西,他自是清楚其重要性,但正是因为知晓重要性,才只能放到最后去解决,若是不把前面的阻碍清理干净,贸然去动关涉两三千万人的生计,一旦出现意外,根本不是大秦能承受的住的。
扶苏太想当然,也太自以为是了。
沉默良久。
扶苏终是平静了下来。
他依旧没有想明白,只是的却冷静了下来。
他很清楚,父皇对帝国的重视,其实远在自己之上,是决然不会真置之不理,而且嵇恒对自己说了那么多道理,也只是让自己去知晓民间疾苦,并没有让自己去改变民间疾苦,其中恐都有自己不知的隐情。
亦或者是自己未曾察觉到一些东西。
扶苏坦然的认错道:“父皇,前面是儿臣莽撞了。”